——中国名花异草故事系列之三
月季花开得正浓，花影摇曳，层层叠叠，艳如朝霞又静如处子，微风拂过，花枝轻摇，这寻常的艳色，竟使我恍然听见千年之前蜀宫苑囿中环佩轻响，仿佛隔着岁月长河，向我低语着一个被时光深藏的故事：十八位王妃，与她们亲手栽植的月季之间,那一段段如花般坚韧又温柔的生命修行。
五代十国，后蜀宫中，后主孟昶的宫苑里新来了十八位年轻王妃，她们如初绽之花被移栽入深宫华苑之中，宫墙巍巍，遮蔽了外界的天空，也几乎掩埋了她们各自的姓名，初入宫苑时，这些女子眉眼间难掩惶恐与疏离，各自心中怀揣着不安与迷茫，像是花圃中刚刚移栽的弱苗，在陌生土壤中微微颤抖，彼此之间无声地互相打量,透着几分戒备的疏离。
一次，宫苑里分来了几十株月季花苗，命令她们各自栽种、精心照料，泥土的气息和花苗的生机悄然成了无声的粘合剂，她们蹲在泥土之上，纤纤素手沾满湿润的泥土，或低声探讨着培土深浅，或互相传递工具，那些无声的藩篱渐渐在汗水和共同的劳作中被泥土温柔溶解，她们发现，每当有人情绪低落，总有人默默上前，俯身共同为花松土、浇水；若谁的花苗显出病态，大家便一起查找古法、寻思对策，蜀锦宫装的下摆扫过带露的叶丛，环佩声在花影间轻响，她们终于从花圃里寻回了自己失落的微光——原来孤寂的根，也可在并肩俯身的劳作里，悄然生出相惜的藤蔓,缠绕支撑。
其中一位张太华王妃，尤为沉静，她守着自己那一方花丛，如同守护内心不可言说的澄澈角落，某个深夜，她忽见自己细心照料的月季竟在月光下无声绽放出一朵蓓蕾，这惊破时序的开放，在沉寂宫苑里悄然传递，第二日，十八位王妃都围拢了过来，惊奇凝视着这朵娇嫩却坚韧的花苞，张太华轻轻抚摸着带刺的花枝，对众人柔声道：“花开花落自有定数，人心向背却存乎己身，譬如这花，刺虽护身，却从不主动伤人；柔枝不折，因有韧性撑持，此花月月红，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坚忍？”众人闻之默然，目光里却有了新的领悟：那花之刺，原是柔韧的防御；月月重开，乃是生命不息的本分，花蕊夫人《宫词》中所吟“内人深夜学迷藏，遍绕花丛水岸傍”，那嬉戏追逐的欢快身影之后，是否也藏着这般于花间悟道、彼此映照的澄明时光？
此后，众妃待花更添一份默契的理解与敬意，她们的花枝，在深宫之中亦愈发茁壮，月月如期而绽，从不爽约，以倔强的嫣红刺破了宫墙内循环往复的沉寂岁月，花丛成了她们寄托心绪的净土，也成了彼此扶持的见证，花开之时，她们相视而笑，无言之中自有温暖流动；风雨来袭，她们彼此扶持花架，共同呵护着这一片倔强的生机，她们于此明白了，深宫非绝境，心亦可如月季——纵有刺护其真，却不失温良；四时轮转里，绽放是内在的节律，不依赖外在的恩宠阳光，后蜀宫苑里的这些女子,竟由花中窥见了生命本有的韧性与尊严。
宫苑终究未能永远庇护她们如花盛放的年华，后来后蜀为宋所灭，众位王妃命运如蓬草般被历史狂风席卷四方，然而令人嗟叹的是，她们亲手培育的那份坚韧与相知，却如同月季的根系深深扎进了时光的土壤，那株曾于深秋深夜傲然开放的奇花，因其四季不凋、月月吐蕊的独特秉性，被后人郑重命名为“月月红”——花名本身,即是对那段深宫岁月里不熄心魂的恒久铭记。
月季依旧在风中摇曳，花瓣如绸缎般细腻，每每驻足花前，我仿佛仍能听见千年以前那十八位王妃于花丛间的低语，她们的故事，早已超越了宫苑围墙的局限，如月季幽香般沁入民族记忆的脉络，花开花落，本是天地间最平常的法则，然而她们在月季的荣枯里读懂了柔韧中的不屈，刺棘中的自持，孤寂中的相守，这来自泥土的坚韧教诲，正是花木无言却至深的伦理课，古之《月季新谱》有言：“四时不谢之花，百折不回之志。”——花性人心，本就在这俯首耕耘的泥土深处紧紧相连，于岁月流转中,传递着那份永不凋零的柔韧与尊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