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务川深山中的仡佬族村寨,当夜幕如墨汁泼染,火塘中明火跳跃,老人低沉的嗓音便如古泉流淌,讲述那古老而苍劲的传说——金角老龙王救始祖,天地混沌初开,万物初萌之际,洪水如狂怒的巨兽自天而降,淹没山峦、吞噬生灵,人类濒临灭绝,就在这至暗时刻,始祖兄妹躲入一只巨大葫芦中,随波飘荡,恰遇金角老龙王携雷霆之力,劈开浊浪,将葫芦托向安稳高处,仡佬族一脉由此在浩劫中得以重生。
这则传说绝非远古的呓语,它是一面深嵌于仡佬族灵魂的明镜,映照出他们对宇宙秩序与族群起源的深沉思索,那撕裂洪水的金角老龙王,分明是自然伟力的神性化身——它既具毁灭之威,亦怀救赎之慈,这尊神龙形象,是仡佬先民在洪荒世界中对自然力量既敬畏又依赖的复杂情感所凝结,而那只在滔天浊浪中安然无恙的神异葫芦,早已超脱了寻常植物的身份,成为生命坚韧、族群绵延的永恒图腾,传说中隐含的“天眼”之说,更如一道精神闪电,昭示着仡佬族对宇宙运行法则的朴素体悟:天地万物自有其不可亵渎的律动与平衡。
金角老龙王的故事,绝非仅仅讲述了一场远古的幸运脱险,它如暗夜中的灯塔,为仡佬族在漫长历史跋涉中照亮了前行的路标,塑造了他们独特而坚韧的生存哲学,当洪水滔天、万物同悲之际,始祖兄妹的获救,无疑给后代子孙注入了强大无比的精神力量:纵使面对再大的灭顶之灾,生存的希望也永不湮灭,这信念犹如深植于血脉的磐石,支撑着仡佬先民在西南边陲的崇山峻岭中开荒辟草,在艰难环境中顽强扎根,他们由此深知,个体唯有如那葫芦依顺于神龙之力般,紧密凝聚于族群之中,方能真正抵御风雨、共渡危难,这份基于血缘与共难记忆的集体认同感,成为仡佬族穿越漫长时空而不散的精神纽带。
传说中金角老龙王对滔天洪水的制伏与疏导,更在仡佬族精神世界里刻下了与自然共生共荣的深刻印记,仡佬人世代尊崇山川草木,信奉万物有灵,他们敬畏森林,视之为“山主”,至今流传着“砍树先祭山”的古老习俗;他们珍视水源,尊奉龙王,认为其掌管着生命必需的甘霖,这种对自然的谦卑与敬重,正是金角老龙王传说所传递的古老智慧在现实中的绵长回响——人并非自然的征服者,而是天地秩序中谦卑的顺应者与守护者。
当我们在务川龙潭古寨,目睹仡佬族子孙在祭祀大典中,虔诚地向那象征金角老龙王的神龙岩行三叩九拜之礼;当我们在仡佬族“三幺台”祭祖仪式的肃穆氛围里,感受到那份血脉相连的庄严,金角老龙王的传说便早已挣脱了神话的躯壳。
金角老龙王劈开混沌浊浪的一刹那,早已在仡佬族血脉中埋下了一盏不灭的灯,那葫芦在惊涛中安渡的奇迹,非仅赖神力托举,更因生命自身蕴含的柔韧与顽强,这古老故事如一枚精魂所铸的钥匙,开启的不仅是一个民族对过往的追忆,更是对生命本真力量的确认——当个体与族群信念相融,便能在任何洪流中成为自身不沉的方舟。
传说非是尘封的遗骨,它一旦被理解,便成为支撑我们脊梁的活生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