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之上,我屡屡提及《白蛇传》里白素贞的柔美善良,学生眼中每每流露出痴迷与神往,然而当偶然间问起《聊斋志异》中“海公子”的故事,台下却是一片茫然与困惑,这份陌生的沉默令人感慨,蒲松龄笔下的另一段人蛇奇缘,竟悄然沉没于时光之海,几乎被遗忘。
《海公子》的故事,在蒲松龄简洁而有力的白话叙述中,如一幅幽邃的画卷缓缓展开:张生孤身踏入荒岛古亭,竟邂逅一绝色女子,女子自述为蛇精所困,暗示张生可携其私奔,正当张生心旌摇曳之际,一“海公子”骤然而至,女子忽遁形无踪,海公子面如桃花却周身寒意,张生心知不妙,情急中拔出毒箭刺入其体,海公子登时暴怒,身躯剧变,竟化作一条巨大蛇妖,腥风骤起,鳞甲如刀,终于一口吞噬了张生。
这故事表面的警示意义清晰可辨:荒僻之地暗藏凶险,莫为美色迷惑,然蒲松龄的笔锋何曾如此简单?细品之下,那古亭岂非是人心深处欲望的幽暗迷宫?张生面对神秘女子的邀约,内心“既惧且盼”的微妙挣扎,正是人类面对诱惑时普遍存在的矛盾心理,荒岛孤亭,实乃蒲松龄精心构建的欲望试炼场,而海公子那美少年皮囊下藏着的可怖蛇身,更是对一切伪装美好之下可能暗含凶险的绝妙隐喻——世间多少危险,正披着迷人的外衣步步逼近?
更令人深思的是《海公子》在“人蛇恋”这一文学母题中的独特位置,它远早于后来被反复美化的《白蛇传》故事,当《白蛇传》将白素贞塑造成为爱牺牲的完美女性,使其最终成为被歌颂的“爱情女神”时,《海公子》却以毫不粉饰的原始与残酷,戳破了浪漫的幻象,蒲松龄的白蛇,是纯粹野性、不可理喻的恐怖力量化身,它不承载教化功能,不为报恩而来,更无半点“人性”的温情,它的出现只为满足本能的欲望——吞噬,这种原始恐惧的直白呈现,恰恰保留了神话传说最本初的警示力量:对自然伟力的敬畏,对未知边界的警醒,它如同一面未被柔光镜过滤的古老铜镜,照见的是人性深处对异类、对吞噬、对不可控力量的原始悸动,这份粗粝的真实,恰是后世过度美化叙事中失落的精神钙质。
在当下教育中,这样“不完美”甚至带着“暗黑”色彩的原典故事,其价值愈发珍贵。它们不急于给出标准答案,而是通过强烈的冲突与困境,迫使年轻的心灵直面人性中幽微的角落。
课堂实例一:神话原型与心理分析 在引导学生阅读《海公子》后,我请他们思考:“张生为何明知荒岛危险,仍被女子吸引?若你是他,如何辨识潜在危险?” 学生们讨论热烈,有学生敏锐指出:“他太孤独,太渴望奇遇,像我们有时也会不顾警告去冒险。” 另一学生补充:“那女子出现得恰好,利用了张生的期待。” 这讨论自然引向对人性弱点的认识——我们内心的渴望与轻信,常成为危险的入口。
课堂实例二:欲望与边界的思辨 围绕张生的遭遇,我进一步追问:“海公子代表什么?仅仅是吃人的妖怪吗?” 有学生提出:“它像我们控制不住的欲望,表面光鲜,实际会吞噬自己。” 另一学生联想当下:“像无节制刷短视频,时间被‘吃掉’了。” 学生们由此触及故事核心隐喻:欲望有其诱惑之美,亦有其失控之怖,认识并警惕其边界,是成长的必修课。
课堂实例三:文言叙事与创意表达 我们尝试将白话文《海公子》的关键情节(如张生初遇女子、海公子突至、巨蛇现形)回译或改写成精炼文言,学生写道:“生心动,方欲狎就,忽闻风声肃肃… … 俄顷,腥风大作,巨蟒出焉,鳞甲森然,血口如盆,竟生吞之。” 此过程不仅锤炼语言,更促使他们深入揣摩蒲松龄如何用极简笔墨营造惊悚氛围,理解古典叙事的力量。
《海公子》如同一枚包裹着苦涩药衣的古老智慧种子,其价值不在于提供温情脉脉的道德安慰,而在于它以冷峻的笔触,划开人性表层的掩饰,让我们直视其中蠢动的欲望与潜伏的凶险,故事中那份原始的张力与令人心悸的真实感,恰恰是许多现代“净化版”故事所稀缺的精神养分。
当教育逐渐被过度保护的安全感所包裹,当古典文本被剥离其本有的锋芒与复杂,《海公子》这类故事的存在,犹如一剂必要的清醒剂,它提醒我们,真正的教育勇气,有时恰恰在于不回避世界的暗影与人性的深渊。
在引导学生亲近古典文学时,不必只奉上剔除了所有棱角的甜美糖果,偶尔让他们尝一尝《海公子》这般滋味复杂、甚至带着些微刺痛感的果实,或许更能滋养其心灵的韧性与明辨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