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司马府上喜得贵子时,管家梦见主人欠债四十千,王司马却只一笑置之,言道:“此夙孽也。”后来儿子长大,果然挥霍无度,最终耗尽家产恰好四万钱,随即撒手人寰,蒲松龄于篇末慨叹:“四十千,其来也适符其数。”这哪里是简单命运定数,分明是家长以金钱替代教育、以溺爱代替引导所签下的孽债契约书,那四十千的数目,恰似一纸未付账单,无声而沉重地横亘于几代人之间。
故事里那位父亲听闻管家异梦之后,竟毫无警觉,以“夙孽”为托词,轻轻推卸了为人父者应负的责任,王司马的“一笑置之”,已然宣告了家庭教育的彻底放弃,他宛如旁观者一般,对儿子“最善挥霍”的行为冷眼纵容,直到家产耗尽四万钱,竟仍只淡然道:“所费适满其数”,蒲松龄笔下这近乎麻木的父子关系,实在令人心寒,此种纵容,非但不是爱的体现,而恰恰是爱的倒错与异化。
在《聊斋》的魔幻叙述中,那四十千的数目宛如一笔冥冥中注定的孽债,严酷而精准地执行了清算,然而拨开迷雾细看,这岂非是王司马之流以金钱替代教育的必然报应?每一次骄纵,每一次默许,每一次对挥霍的视而不见,都如同在孽债账簿上添上一笔高利贷,最终连本带息,分毫不差地索还。
当我们在现实里审视今日教育,那“四十千”的幽灵竟未消散,反以更庞大、更无形之态盘旋于许多家庭上空,如今多少父母,正于无形中签下自己版本的“四十千”契约书?他们或执着于物质满足,或沉溺于对孩子无原则的迁就,或在“尊重个性”的幌子下放弃了引导的职责,可叹,当孩子一次次在手机游戏里挥霍光阴,在任性刁蛮中漠视规则时,又有多少父母在沉默中为那未来可能被清算的“孽债”默默添上数目?
更可叹的是,不少父母竟误以为金钱投入便是教育投入的替代品,王司马府中自然不缺金银,却最终耗尽于“四十千”的孽债之中;今日那些豪掷千金为孩子报满培训班、购买奢侈品的家长,是否也正在无意识中复制着王司马的悲剧?记得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曾痛切指出:“教育是教人做人,教人做好人,教人做现代的好人。”金钱可以堆砌出精致的物质环境,却浇灌不出品格的根基。
如何斩断这“孽债”的链条?答案在重拾教育的真谛:以责任替代放纵,以规则替代溺爱,以灵魂的塑造替代物质的堆砌。
《礼记·学记》有言:“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玉的雕琢,人的教育,都需付出真切的智慧与心血,父母须有勇气担当起“琢玉者”的角色,这担当,意味着在原则问题上绝不退让,在是非面前立场鲜明,在行为养成上持之以恒,当孩子逾越边界时,温和而坚定的引导远比空洞的金钱补偿更为珍贵,这担当,更意味着以身作则,以自身言行成为孩子可仰望、可效仿的标杆。
《四十千》里那笔被提前预支的孽债,终于如宿命般以生命为代价彻底偿还,故事的结尾,少爷在耗尽四万钱后立即死去,像一笔债务在完成清偿后自动勾销,这结局何其冰冷而警醒——它无声宣告:所有逃避的教育责任,终将以复利形式兑现。
三百年前蒲松龄以“四十千”为世人敲响的警世钟声,至今仍铮铮作响,那命簿上的四万钱,不仅是一则鬼狐世界的异闻,更是对一切以物质替代教育、以放纵替代责任的沉重警示,当我们今天在物质充裕中养育下一代,尤应警惕那无形“教育高利贷”的复利魔咒——每一笔缺失的引导,每一次虚度的光阴,都正悄悄累积成未来难以承受的代价。
父母之责,重若千钧,唯有以心为秤,以身为范,方能在时光的账簿上,为孩子写下值得传承的资产而非无法偿还的孽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