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深山深处,雾气在破晓时分缓缓蒸腾缭绕,南靖土楼群在缭绕的薄雾里若隐若现,沿着曲折的山径前行,一座座土楼如巨人般沉默矗立着,而就在这巨人脚下,一条条由青石铺就的阶梯蜿蜒而上——它们被当地人亲切地唤作“仙人脚”,这些石阶沿着陡峭山坡铺开,每一级都被岁月磨得光润,边缘处苔痕点点,宛如被时光温柔摩挲的古老书页。

仙人脚,托起山乡学子的石阶

仙人脚并非仙踪所遗,它乃是客家人以血肉之躯在峻岭间开凿出的生命通衢,曾几何时,山岭如铜墙铁壁,隔绝了山民与外界,客家人祖先们凭借一锤一凿,硬生生于陡峭山壁上劈出这石阶之路,每一步石阶都承载着家族存续的沉重分量,台阶一级级蜿蜒,如同刻在大地上的坚韧诗行,最终在楼门处结束,又悄然延伸至学堂门前,我曾在一位九十高龄的林阿婆家,听她摩挲着石阶上被岁月磨平了的刻痕,喃喃讲述:“这石阶啊,是祖上几辈人,一凿一锤从山壁里抠出来的,总共三百七十九级,一步也少不得。”她浑浊的眼里映出的是几代人背负着粮食、书本,用脚步丈量山高、用汗水叩击石头的画面,这些石阶,已非单纯通道,它早已成为山民脊梁般的支撑,是村落血脉里奔流不息的生命力。

仙人脚更是一条无声的求学之路,在那些交通阻隔的年代,土楼里的孩子沿着仙人脚一级级向上,通向山外的学堂,步履间踏响的便是改变命运的序曲,那石阶上深浅不一的印痕,曾无声记录下多少稚嫩而坚定的脚印!我伫立阶前,仿佛看见昔时少年们背负着粗布缝制的书包,在晨雾里拾级而上,稚嫩肩膀扛起沉甸甸的课本,也扛起了全族人的希冀与目光,他们手中紧攥的课本,是祖辈们用肩挑背扛的粮食换来的知识火种,正如一位老塾师曾指着阶旁石壁上的刻字对我说:“‘读破万卷书,行通仙人脚’,这石阶,既是脚走的路,更是心上的路啊!”石阶本身便是刻在大地上的朴素教材,它用无声的陡峭与绵长,昭示着求知道路的崎岖与漫长。

仙人脚亦是客家教育精神最为朴素而深刻的隐喻,台阶一级级向上延伸,恰似学问的积累,必须踏实前行,步步为营,容不得半点虚浮跳跃,客家先祖深谙此理,他们建造石阶时倾尽智慧与汗水,每一块石头都经过精心选择、仔细凿磨,稳稳嵌入山体,不惧风雨冲刷,这如同客家教育传统中务实笃行的精神——知识唯有步步踏实,方能成为支撑人生的磐石,一位参与过修葺的老工匠曾对我说:“石阶要稳,根基要实,人站上去才不会晃,娃儿读书,也像走这石阶,一步踩实了,下一步才敢往上迈。” 这一石一阶的踏实,正是对求学之路的生动诠释:踏实每一步,方有登临山顶的视野。

当“教育内卷”的焦虑如浓雾弥漫于今日社会,当我们目睹孩子们背负着过度沉重的期望在精神栈道上摇摇欲坠时,仙人脚所昭示的朴素智慧尤显珍贵,真正的教育不该是孤注一掷的攀岩,而应是沿着坚实石阶的拾级而上——那石阶由家庭、学校、社会共同铺就,允许孩子们在稳固支撑中一步一个脚印地探索与成长,而不必在悬空栈道上惊惶失措,仙人脚的石阶,以其沉默的坡度启示我们:教育的本质并非拔苗助长,而是提供一块块稳固的基石,让孩子在攀登中体味成长的节奏与力量。

当晨曦再次温柔地洒满仙人脚的石阶,书包的轮廓在朝霞中跳跃着前行,石阶静静躺在山间,如卧龙般沉稳无言,每一级都仿佛刻录着无数个出发与归来的故事,我仿佛看见一个孩子忽然驻足,回望了一眼身后那长长的石阶,石阶尽头,祖母那蓝布头巾正在晨风里轻轻摇曳。

仙人脚默默托起的,不仅是一代代山乡学子走向山外的脚步,更是生命向上生长的永恒渴望,它以最朴拙的石阶语言,镌刻着古老而鲜活的训示:真正的教育,是建造一条让心灵能从容攀登、步步生花的石阶,而非逼人于绝壁之上徒手攀岩。

仙人脚,托起山乡学子的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