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白话文版中,“庙鬼”的故事读来令人毛骨悚然,却又引人深思:新城书生王启后,被城隍庙里一个面貌丑恶、形体臃肿的恶鬼缠上,那鬼能附其体,使其身心备受摧残——时而以“绸缎商”身份大放厥词,时而又变成“暴发户”在众人面前炫耀“富有”,还多次做出自残之举,最后竟在王生身上显出青面獠牙之貌,直至一位道士出手,才以符箓将庙鬼镇于墙壁之上,王生方得解脱。
庙鬼那变换不定的身份,正是现实欲望的荒诞映照,它自称“绸缎商”时,口中尽是“蜀锦吴绫,堆积如山”;化为“暴发户”后,又得意于“金银满窖,珠玉盈箱”,这些物欲的夸耀,恰如一面放大镜,将俗世对金钱与地位的痴迷,以鬼魅之口赤裸裸地表达出来。
最惊心处,莫过于庙鬼“执利刃自割其肉”的诡异行径,这何尝不是欲望膨胀到极致后,对生命本体的疯狂撕裂?蒲松龄笔下庙鬼的每一次附体与每一次伤害,都在提醒我们:当人沉溺于对物的追逐时,灵魂便已提前被厉鬼所占据。
庙鬼虽被镇于墙壁,可人间“心魔”却从未绝迹,历史中那些利欲熏心者,最终被欲望吞噬的悲剧,与庙鬼附体何其相似。
明朝权宦刘瑾,擅权纳贿,金银珠宝堆积如山,他专权时曾得意地宣称:“满朝公卿,皆出我门。”其贪欲如庙鬼附身般膨胀,最终落得凌迟处死,千刀万剐,家产抄没,他死前哀叹:“吾富有四海,乃求一领席裹尸而不可得!”——这与庙鬼自割其肉后的狰狞痛苦,何其神似?庙鬼对绸缎与金银的执着炫耀,刘瑾对财富与权力的病态贪恋,本质同源,二者最终都因欲望过度膨胀而走向了自我毁灭的绝境。
庙鬼附身王生,是外邪入侵;刘瑾的覆灭,却是内鬼作祟,前者是超自然的恐怖寓言,后者是触目惊心的历史现实,庙鬼以利刃自割其肉,刘瑾被凌迟处死千刀万剐,两幕惨剧在时空中形成诡异的重叠,蒲松龄笔下的鬼怪世界,终究是人间欲望深渊的倒影。
蒲松龄借《庙鬼》这一荒诞故事,实则是为世人挂起一面明镜,他一生科场蹭蹬,久困场屋,深知世态炎凉,在《聊斋自志》中,他悲叹:“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如此深切的生存窘境,使其对人性中的贪嗔痴看得格外透彻,庙鬼的每一次附身与每一次伤害,都在无声言说:当人心被外物所拘役,灵魂便已提前被厉鬼所占据。
幻由人生,此言类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
蒲松龄在《画壁》篇末的这段点题之笔,道破了《庙鬼》的玄机——“心”正是滋生一切幻象与魔障的源头,庙鬼能附身作祟,根源恰在于人心深处潜伏的贪念与弱点,这“幻由人生”四字,不仅是志怪美学的核心,更是蒲松龄给予世人的警世箴言:外魔可驱,心魔难除。
《庙鬼》故事在教育中犹如一把利刃,能刺破学生认知的表层,我在课堂上曾尝试让学生代入王生角色:若你被庙鬼缠身,该如何应对?
有学生主张“暴力驱赶”,认为“鬼怕恶人”;有学生提出“谈判妥协”,试图满足庙鬼要求以换取安宁;还有学生则强调“自我反省”,思考“为何鬼偏偏找上我”。
最深刻的讨论发生在“自我反省”组,一位学生直言:“庙鬼缠王生,或许因为王生心底也有类似的物欲,只是平时不敢承认,鬼不过是他内心阴暗面的外化罢了!”这席话如石激浪——庙鬼的“绸缎商”、“暴发户”面目,不正映照着人性中那些隐秘而膨胀的物欲吗?当学生意识到庙鬼可能从王生内心滋生出来,故事的教育意义瞬间升华。
这启发我们:在教育中,与其反复告诫“勿生贪念”,不如引导学生直面内心暗影,当学生能清晰辨识自身潜在的“庙鬼”,便能在真实生活中对其有所警惕。真正的成长,始于承认内心庙堂中潜伏的每一缕幽暗。
在物欲如潮的当下,《庙鬼》的寓言价值愈发凸显,消费主义不断制造新的欲望符号,社交媒体上充斥着精心编排的“暴发户”式炫耀,当物质追求被奉为圭臬,精神家园便可能沦为鬼魅盘踞的破庙,庙鬼附体时王生那失控的言行,恰如被物欲操控的现代灵魂在时代中的挣扎投影。
庙鬼虽被镇于墙壁,可人间心魔的祛除,远比符箓驱鬼艰难百倍,蒲松龄以神怪之笔点破人性迷障,其苦心正如他在《聊斋自志》中所言:“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
王生终获安宁,是因道士的符箓,更是因他内心未曾完全被物欲吞噬的良知所唤醒。驱除外在庙鬼易,驯服内心贪欲难。 庙鬼所代表的物欲执着与身份焦虑,恰是当下许多人精神困境的古老隐喻。
重读《庙鬼》,我们当以王生为镜鉴,直面内心深处的庙堂——那里是否也有蠢蠢欲动的鬼影?唯有日日拂拭心尘,才能守住灵魂庙宇的澄明与安宁,当欲望的喧嚣退去,内心自有光明升起,那是任何庙鬼都无法侵染的圣洁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