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从事古典文学教学多年的教师,每当我翻开那卷薄薄的白话版《聊斋志异》,指尖摩挲着《捉狐》篇章的铅字时,眼前总浮现出一群年轻而兴奋的脸庞,那是我将这篇“狐妖故事”引入课堂之后,学生们从惊异到沉思再到热烈讨论的神情,他们小眼睛亮得惊人,他们提出的问题穿透了故事的表面,直指社会幽暗深处——原来所谓狐仙,不过是披着毛皮、在现实夹缝里挣扎求存的边缘人罢了。
《聊斋志异》里的狐仙,历来被简单定义为“狐媚惑人”的象征,然而蒲松龄笔下的狐仙,实为一面映照社会暗角的奇异镜子。《捉狐》中的老狐,潜入孙老翁家中,本欲作祟,却反被孙老翁以智谋擒住,故事里“其物大如猫,黄毛而碧嘴”,狐狸的出场并无传统妖魅的凶煞气息,倒似一个因饥饿与寒冷而被迫潜入人类空间的弱小生灵,这哪里是呼风唤雨的神怪?分明是世间无数因生存压迫而走向歧途的灵魂化身,当学生们在课堂上第一次意识到,那些被唾骂的“妖孽”,或许只是因生计所迫不得不偷食人间一口饭的可怜者时,教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一位平时沉默的女生低声说道:“老师,那狐狸……像不像我们村里那个被所有人嫌弃的老光棍?他偷东西,可他没儿女,也没人管他……”那声音里带着未曾预料的悲悯与理解。
故事里孙翁的应对更是耐人寻味,面对突现的异类,他既无寻常书生的迂腐怯懦,亦非鲁莽的喊打喊杀,他先是“潜窥之”,继而以被蒙头,死死扼住其要害,最后甚至“力捉之”,蒲松龄笔下这位老者,俨然是一位深谙世故、韧性十足的底层生存智者,其沉稳与机变,正是无数在命运碾压下依然努力挣扎、守护生存边界的平民英雄的真实写照,这种民间自生的生存哲学,是远比圣贤书更贴近土地的力量,我曾在课堂上启发学生:“若孙翁不是沉着应对,而是吓得大喊大叫,结局会如何?”学生们争相回答:“可能反被咬伤!”“邻居赶来乱棍打死狐狸,但孙翁也吓个半死!”大家笑了,笑声中却体会到了孙翁那看似平凡举动里蕴藏的生命尊严与生存智慧——这智慧,非为猎奇,而是源于对生活残酷本质的深刻体认。
《捉狐》表面是志怪,实则如一把锋利的社会解剖刀,蒲松龄借狐狸之形,映射出的是生存资源匮乏下普遍存在的挤压与倾轧,那夜半潜入的狐,其行径背后所折射的,恰是现实中无数被逼至墙角、铤而走险的悲凉身影,孙翁的全力相抗,何尝不是普通百姓面对突如其来的生存威胁时,一种最本能也最有力的自保宣言?其“捉”之过程,充满了惊险的张力与务实的智慧,毫无虚幻缥缈之感,当学生们尝试代入孙翁视角,感受那黑暗中屏息凝神、全力一搏的紧张时刻,他们触摸到的,是古典文本下依然滚烫的生命热度与现实质感。
在今天的课堂上,引导学生穿越《捉狐》奇幻的薄纱去触摸其坚实的社会肌理,意义远不止于文本解读,它训练学生将文学形象置于具体历史语境中考量的能力,于“怪力乱神”的表象下寻找社会运行的潜流与人性复杂的暗礁,当学生为那被擒之狐的命运叹息,或为孙翁的急智叫好时,他们已然在不知不觉中,与三百年前蒲松龄对社会不公的隐晦批判、对坚韧生命的朴素礼赞产生了跨越时空的共鸣,这种共鸣,正是古典文学在当下课堂所能激荡出的最深沉的回响。
课结束时,我常让学生们思考:如果那只狐能开口说话,它会讲述怎样一个关于饥饿、寒冷与恐惧的故事?如果孙翁生活在今天,他面对生活中无形的“狐”——那些突如其来的困境与压迫,又将如何运用他的智慧?教室里静悄悄的,窗外阳光斜照,书页上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孩子们的眼神告诉我,他们正努力从三百年前的文本中,打捞那些依然沉淀在现实河流底部的、关乎生存与尊严的永恒命题。
文学教育岂能仅囿于风花雪月?当学生从《捉狐》中悟出:那古老书页里的狐狸尾巴,原来正扫过我们脚下现实土地的尘埃,古典文本便如坚硬的根须深深扎进了当下生存的土壤,那些被冠以“妖异”之名的存在,实则是社会结构失衡的悲鸣;而孙翁那看似平凡的“捉”,正是每一个微小个体在时代夹缝中守护生存尊严的永恒隐喻——这恰是《聊斋志异》在当代课堂中最为坚硬的价值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