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妲己的头颅滚落在朝歌城外的黄沙中,围观百姓的欢呼声里,翻涌着的是对“妖孽”伏诛的快意,仿佛商王朝崩塌的千斤巨石,终于被一只纤弱的手轻轻托起,千年史书如巨大瀑布,将殷商倾覆的滔天巨浪归咎于这个被描画成狐狸化身的女子,但,当喧嚣沉寂,历史回音在耳畔久久震荡时,我们能否拨开迷雾,真正凝视其中那面被曲解的教育明镜?

历史舞台上,王朝覆灭的戏码总需一个显眼的替罪羊,而妲己便是那最为刺目的符号,从《国语》中“妲己有宠,于是乎与胶鬲比而亡殷”的初始记载,到《史记》里“纣嬖于妇人,爱妲己”的简笔勾勒,再至《封神演义》中九尾狐妖的骇人形象,妲己一步步被钉上“亡国祸水”的耻辱柱,她成了历史叙述中一个便于使用的工具,一个可以轻松卸下沉重责任、便于后世指摘与唾弃的象征,然而此中逻辑,恰如将巨舰沉没全然归罪于甲板上一枚脱落的铆钉,荒谬中暗藏逃避。

揭开那层“妖妃”的华丽面纱,审视帝辛——纣王自身成长之路,我们便能清晰洞见那真正撼动商朝根基的裂痕。《尚书·牧誓》里周武王列出的纣王罪状,字字句句皆指向最高权力的狂妄与失范:“自绝于天,结怨于民”,他断绝了与天命的联系,与百姓结下深仇;“焚炙忠良,刳剔孕妇”,他烧杀忠臣,剖开孕妇的肚子,这般骇人暴行,岂是单凭一个女子所能蛊惑?《史记·殷本纪》揭示纣王年少时便显露的可怕资质:“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可这天生禀赋却被扭曲为“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 他聪明却用来拒绝忠言,口才好却用来文过饰非;夸耀自己的才能,抬高自己的声名,以为天下人皆不如己。

此等骄纵与暴虐的种子,在其作为储君所接受的所谓“精英教育”中早已埋下,当教育只专注于培养一个能“格猛兽”的武士,一个“资辨捷疾”的辩才,却严重忽视了对“敬天保民”之仁心的塑造,对权力的敬畏与边界的认知,那么再卓越的技艺,也只会成为助长其日后肆无忌惮、践踏一切伦常与法度的可怕工具,他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被雕成了只知彰显锋芒的利器,却全然忘却了玉器应有的温润光华。

反观最终取代商朝的周人,其奠基者文王、武王的成长则呈现出迥异的图景。《史记·周本纪》载,文王姬昌“笃仁,敬老,慈少,礼下贤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其仁厚与礼贤下士成为立国之本,武王伐纣前,太师姜尚(吕望)对其的辅佐与教诲至关重要,周人极其重视对继承人的培养,《尚书·无逸》中周公旦谆谆告诫成王:“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 要求君王不可安逸享乐,首先要了解农耕的艰辛,周朝建立后,更是形成了一套以“礼乐”为核心的、旨在维系宗法秩序与道德伦理的教化体系,周朝之“德”,如深泉润泽大地,正是以道德为根基的教育结出的果实,与商纣因教育缺失而坠入的深渊形成惨烈对照。

更值得深省的是,后世面对商朝崩塌这一沉重历史教训时,竟仍习惯性地将主要罪责推至妲己肩头,这种思维惰性本身,就是一面照见教育更深层痼疾的镜子,它暴露了历史认知与批判性思维的匮乏——无法穿透表象的迷雾,去剖析权力结构失衡、制度腐朽、尤其是最高统治者教育失败这些盘根错节的病根,这种寻找“红颜祸水”作为历史替罪羊的叙事模式,在漫长的历史书写中反复出现,几乎成为思维定式,它巧妙转移了焦点,回避了对权力核心、制度缺陷及教育本质的严肃追问和深刻自省。

妲己之死,是历史回响的警钟,其深沉意蕴远超一个女子的悲剧命运,它映照出权力巅峰教育的严重缺陷,揭示了逃避真实责任的思维惯性,也无情地撕开历史叙述中根深蒂固的性别偏见一角,千年之下,当我们在课堂中讲述这段历史,目光若仍只停留在“妖妃误国”的陈旧戏文之上,那便是教育的重大失职。

真正的教育启迪,在于引导我们穿越“妲己祸水”的迷障,去深刻触碰商纣暴政背后那教育失位、道德崩塌的冰冷深渊,当历史不再需要一个妲己来承担倾覆王朝的全部重担,当批判的锋芒敢于指向权力核心的腐朽与教育的根本缺失——那一刻,历史才真正成为一面明镜,教育也才真正显露出其塑造灵魂、烛照未来的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