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涨了,白龙河在雨季里变得浑黄而湍急,老教师李松柏,已然身形佝偻,却稳稳背起一个学生,一步一陷踏进浑浊的水流里,向着对岸的小学校缓缓而去,水波荡开,年复一年,白龙河就这样无声流淌着,将时光揉进水纹深处,也默默映照着岸边教育之舟,如何从艰难摆渡,渐渐驶向了更辽阔的彼岸。
我祖父那一辈教师,曾被称为“摆渡人”,学校尚在河对岸,风雨无阻,祖父总要摇起那条小小的木船,载着几个村子的孩子过河求学,油灯昏黄下,祖父补着课本的身影如一幅剪影贴在了岁月墙上,他常对着白龙河感叹:“要接引娃娃们过河,也须接引他们过精神之河呀。”课本稀缺,祖父便成了智慧的“河床”,将粗糙的鹅卵石在河滩上摆开,教孩子们演算加减;又指着河面漂浮的落叶,解说“逝者如斯”的朴素哲理,河水承载着简陋的木船,也承载着那最初、最质朴的求知渴望,于艰难中蜿蜒前行。
父亲一代,则成了“造桥者”,那时村里终于决定建起一座石桥,父亲顶着烈日,带着稍大的学生,在河滩上测量、绘图,甚至亲自参与搬运石头,他常对我们说:“桥是筋骨,也是希望,桥通了,娃娃们脚就稳了,心就宽了。”石桥终于横跨两岸,孩子们不再惧怕河水暴涨,朗朗书声也终于稳稳当当地传过了河面,父亲后来在桥头学校教书,我清晰记得,他批改作业时冻裂的手,按在作业本上洇开的红墨水印子——如同他心中那未曾冷却的赤诚。
当新桥建成之后,我亦接过父亲的教鞭,我们这一代,却更愿意做“引水人”,而非筑坝者,我逐渐明白,教育如同水势,堵不如疏,拘束不如导引,有一年洪水猛烈,竟冲垮了桥的一部分,也冲走了旧日许多僵死的教案,望着浊浪翻滚,我心中却豁然开朗:教育何尝不是如此?旧的堤防溃决,新的河道才会自然显现,我尝试着让课堂溢出教室的围墙——带孩子们到河滩写生,看春水初生,新芽初绽;鼓励他们采集水样,用稚嫩的科学眼光去观察、思考;甚至雨天,也允许他们去踩一踩水花,去真切感知自然的律动。
白龙河畔的教室,终于不再是一排排一律朝向讲台的课桌了,晨曦微光中,孩子们在新修的生态河堤边散开:有的支起画板,凝神捕捉河面升腾的晨雾;有的俯身于小实验台,专注地检测水样的浊度;还有的静静坐在大石上,低声诵读着关于河流的诗篇……河水泛着粼光,在孩子们身畔静静流淌而过,而每一颗心灵都循着自己的流向,寻找着各自的风景。
白龙河的水依旧流淌,它映照过祖父的渡船,也倒映过父亲筑起的石桥,如今则无声陪伴着孩子们各自探索的身影,原来教育并非筑起堤坝,将万千支流强行逼入预设的干渠;而是如这古老河流的智慧——允许每一滴水自由寻找自己的轨迹,最终在宽容的河床里,奔向自己的远方。
白龙河永在,它默默凝视着岸边课桌的变迁,那课桌早已超越了木头的定义,成为一片允许生命舒展的河床,当每一颗心灵在此找到奔涌的方向,教育便真正活成了滋养大地的不息长河——它无声奔流,却将每一滴水珠都引向大海的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