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北平原一隅,大金山以其平缓温厚的姿态守望着山下的村落,山阳坡上,一座被当地人称为“老坟山”的土丘静静矗立,数百年来,一则关于“何老坟”的传说在这里口耳相传,生生不息。
相传在清康熙年间,有位姓何的老先生,本是饱读诗书的落第秀才,因看透官场险恶,遂辗转来到这大金山下定居,何老虽家贫,却怀着一腔赤诚在村中办起了简陋私塾,他束脩收得极少,有时甚至分文不取,唯愿村中子弟能识得几个字,懂得做人的道理,他常对懵懂的孩童们念叨:“读书不为求官,但求明理;明理不为显达,但求存仁。”
何老先生不仅学问好,更有一副古道热肠,村中谁家有了难处,他必定倾力相助,村东王寡妇家的屋顶被风掀翻,他领着几个年长的学生,上山砍来毛竹茅草,亲自爬上房梁修缮;村西李老倌的儿子害了急病,是他连夜冒雨奔出二十里山路,请来了郎中,他如一棵老树,根须深扎在这片土地,荫蔽着村民。
乾隆初年一场罕见的暴雨连下七天七夜,大金山山洪暴发,浊浪裹挟着草木泥石直冲而下,顷刻间淹没了山下的田地房舍,何老先生为抢救困在学堂中的几个孩童,被汹涌的山洪无情卷走,村民们在洪水退去后,于下游淤泥中寻到他僵硬的躯体时,他双臂仍紧紧环护着一个幼小的学生,村民无不痛哭失声。
何老下葬于大金山南麓向阳坡地,坟茔初成,朴素无华,然而奇事很快在村中传开:每当深夜风雨如晦之时,山道上常隐约可见一盏昏黄的灯笼缓缓移动,恰似何老生前提灯巡视学堂归家的模样;有顽童夏日贪凉,不顾劝阻去村后深潭戏水遇险,挣扎间恍惚有人自水下托举,竟奇迹生还,上岸后孩子惊魂未定地哭诉:“是何先生!是何先生托着我的脚!”;更奇的是,此后凡遇山洪欲发,村中老人便会梦见何老踏水而来,焦急拍门示警,村民依言避往高处,屡屡躲过灾劫,这些神秘事迹在乡间口耳相传,使“何老坟”逐渐被赋予一种深沉的神性。
何老坟的传说并非孤立的奇谈,它深深嵌入大金山的地脉与村民的生活肌理之中,何老坟所在的土丘,被村民敬畏地称为“老坟山”,成为重要的地理坐标和心理图腾,每年清明寒食,村民必携祭品前往祭扫,这仪式超越了简单的祖先崇拜,成为对仁义精神的一场集体温习,老辈人带着孙辈,在坟前讲述何老救人的故事,讲述那盏风雨夜中的灯笼如何护佑迷途者归家,孩子们稚嫩的心灵里,仁义的种子便在此刻悄然播下。
费孝通先生曾言:“文化自觉”方能“文化自信”,何老传说正体现了传统乡土社会朴素的“文化自觉”,它巧妙地运用了“显灵”这一民间叙事模式,将抽象的道德伦理具象化、神圣化,何老不再是历史尘埃中的一个普通塾师,他化身为仁义的具象化身,是村民心中守护一方水土的“地方神”,这种叙事将“仁者爱人”、“舍生取义”的儒家伦理,以最贴近乡土的方式,深深烙入一代代村民的灵魂深处,成为维系社区认同、规范日常行为的强大精神力量,传说中的“托举落水孩童”、“风雨夜提灯引路”,无不是对互助、奉献精神最生动的礼赞。
当现代教育的光芒日益普照,大金山下的这盏古老“灯笼”却面临着黯淡的危机,在追求“标准化”和“现代化”的浪潮中,像何老坟传说这样根植于特定地域的文化瑰宝,在学校教育体系中常常处于被忽视甚至被遗忘的边缘,当我们的课堂被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占据,当孩子们对变形金刚、迪士尼公主如数家珍,却对自己脚下这片土地上生长出的英雄传说、智慧故事茫然无知时,这是一种深刻的文化断裂。
我曾走访大金山附近几所中小学,向孩子们问起“何老坟”,令人忧虑的是,大多数孩子只是茫然摇头,少数有所耳闻的,也仅能模糊地说出“好像是个很灵的坟”,对其承载的仁义精神与地方历史几乎一无所知,孩子们与生养自己的土地之间,那道由传说、歌谣、习俗所构建的文化脐带,正变得日益稀薄,这种断裂,使得“仁义”这样珍贵的本土伦理资源,难以有效滋养年轻一代的心灵土壤。
面对此困境,教育工作者责无旁贷,守护与活化像何老坟传说这样的地方性知识,绝非抱残守缺,而是要在深刻理解其精神内核的基础上,进行创造性的转化:
- 课程融入: 地方教育部门可组织力量,深入挖掘、系统整理当地如“何老坟”般富有教育意义的民间传说、历史人物事迹,将这些鲜活的乡土教材编写成图文并茂的校本读物或地方课程,语文课上,可引导学生对比分析何老传说与课本中“舍己为人”篇章的异同;历史与社会课上,可借此探究清代基层教育、乡村治理与民风塑造;德育课上,何老的形象就是“仁义”最接地气的注脚。
- 田野课堂: 打破教室的围墙,组织学生进行“口述历史”项目,走访村中长者,聆听他们记忆中的何老故事,记录下那些可能随时光湮没的细节,带领学生实地探访大金山、“老坟山”,观察地理环境,理解传说生成的自然背景,在何老坟前,举行简朴而庄重的纪念活动,不再是迷信的祭拜,而是对先贤精神的缅怀与立志传承的仪式。
- 社区联动: 学校可与村委会、文化站紧密合作,在传统节日如清明、中元,组织学生参与或观摩村民自发的纪念活动,感受其中蕴含的集体情感,邀请村中擅讲古的老人走进校园,用最地道的乡音,最鲜活的语言,为孩子们讲述那些书本之外的本土故事,甚至可以组织学生创作关于何老的小话剧、绘画、泥塑,在村中文化节上展示,让传说的生命力在代际互动与创新表达中得以延续。
站在大金山南麓,何老坟静默无言,坟前几株老树虬枝盘曲,岁岁吐纳新绿,传说中那盏穿越风雨的灯笼,所照亮的不仅是一条归家的夜路,更是一条通往民族文化根脉深处的精神归途,何老的故事告诉我们,仁义的种子一旦在乡土中深植,纵使斯人已逝,其精神亦能化为山峦,化为星辰,化为世代相传的灯火,在历史的幽暗中为后人指明方向。
作为教育者,我们当以谦卑之心,俯身倾听土地的低语,珍视这些由泥土孕育、由时光打磨的民间智慧结晶,将“何老坟”们请回课堂,让年轻一代在认识牛顿定律、莎士比亚戏剧的同时,也能知晓大金山下那位提灯的老者,懂得那份根植于乡土的仁义与担当——这或许正是守护我们文化血脉不断流、民族精神永赓续的根本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