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江南,桑叶吐绿,蚕房里沙沙声如细密的雨,蚕娘们发髻间簪着纸扎或鲜花的蚕花,小心翼翼侍弄着满匾的蚕宝宝——这是旧时杭嘉湖平原蚕乡最庄重也最温情的图景。“蚕花娘子”既是蚕神的化身,也是无数蚕娘技艺与精神气质的集体称谓,她们是蚕桑生产真正的灵魂,在桑蚕吐丝的往复中,构筑起一方水土的文化血脉与生命教育课堂。
蚕花娘子首先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技术专家,养蚕是一门“碰运气的行业”,温度、湿度、桑叶的鲜嫩程度,无一不影响着蚕宝宝的生死与吐丝的质量,老蚕娘王秀英告诉我,她年轻时能根据蚕儿食桑的细微声响判断其健康,能通过蚕体色泽预见可能的病害,她们如同最精密的生命工程师,懂得蚕儿在什么时辰需要什么,更懂得在关键时刻为蚕儿清洁“蚕房”,更换新鲜的桑叶,这些技艺,非岁月磨砺和亲身实践而不可得。
蚕花娘子又是古老蚕桑仪轨的主持者,养蚕期间,蚕房如圣域,忌生人闯入、忌高声喧哗、忌气味不洁,蚕娘们簪上蚕花,既为敬神,亦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与责任的约束,在江南蚕乡,有“望蚕讯”的习俗,蚕事顺利与否,牵动着整个村落的心,这些看似繁复的仪式,是古人对自然的敬畏,对生产过程的郑重,是心灵与自然万物之间深刻而庄重的对话,老蚕娘王秀英每每忆起过去,总会轻叹:“如今的孩子们,哪里知道蚕房里连说话都要轻声细语,走路都要放轻脚步的道理?那是对小生命的敬重啊。”她曾尝试教城里来的小孙女养蚕,小姑娘却因“蚕砂过敏”而退避三舍,王秀英眼中深深的失落,映射出传统生命体验在现代世界的窘迫处境。
蚕花娘子更是蚕桑文化代代相传的纽带,养蚕技术、缫丝经验、蚕花制作、相关歌谣与传说,都依赖一代代蚕娘的口传心授与身体力行,母亲教女儿,婆婆教媳妇,在共同劳作中,知识得以传递,情感得以维系,一种关于生命、关于生产、关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朴素智慧,在蚕匾桑叶间悄然流淌,清代《蚕桑辑要》中云:“蚕性最娇,饲之者须心静气和,不疾不徐。”这何尝不是一种通过劳作习得的生命态度?
审视当下教育,一个巨大的断裂赫然显现:我们传统中如此丰厚的“指尖认知”与“生命教育”课堂,在追求效率与分数的现代教育体系中,正大面积退场甚至消失。
现代教育的场所被规整的教室、明亮的实验室和无处不在的电子屏幕所定义,知识,往往以高度抽象化的符号形态,通过书本和屏幕单向传输,当生物学课本上描述蚕的一生“卵—幼虫—蛹—蛾”四个阶段时,学生获取的只是冰冷的概念链条,他们可能精确背诵出蚕丝的主要成分是蛋白质,却从未感受过指尖触碰那微凉、坚韧的生命之丝时的心头悸动,当蚕儿在屏幕视频中完成吐丝结茧,孩子们眼中所见不过是生物演化的一个既定程序片段;他们无法理解王秀英凝视自家蚕儿结茧时,那份揉合了辛劳、期待与对造物惊叹的复杂心绪,屏幕前的认知,终究隔了一层难以穿透的玻璃。
更令人忧心的是,劳动教育在课程表上的长期缺位与形式化,当双手长期疏离真实的泥土、植物与活生生的动物,孩子们对生命的感知力、对自然规律的敬畏心,以及那份通过亲手创造而产生的深刻自我认同,其源头正在枯竭,古籍《礼记·内则》早有明训:“女子十年不出……执麻枲,治丝茧。”可见亲手劳作在传统教育中的地位,反观今日,多少孩子能体验过一粒种子破土而出的力量,或是一只春蚕吐尽生命之丝的庄严?
浙江德清县某小学近年尝试的“蚕桑文化进校园”项目却带来了令人欣喜的答案,孩子们在老师指导下亲自养一匾蚕,从蚁蚕的孱弱到五龄的肥硕,从择叶的讲究到上蔟的时机,从茧的收获到缫丝的小心翼翼,当一个小女孩在作文中写道:“我看到我的蚕宝宝吐出了第一根丝,那么亮,那么细,好像把它的生命都吐出来了,我觉得它好伟大,也好辛苦”,这种源自指尖与心灵双重震颤的领悟,是任何精致的多媒体课件都无法传递的生命教育真谛,当她们笨拙而虔诚地将亲手制作的蚕花簪于鬓边,那一刻,传统“蚕花娘子”的精神气质,已在这幼小的心灵中悄然种下真实的胚芽。
蚕花娘子,这一称谓承载的远不止是古老的蚕神信仰,她所代表的,是手、心、脑在真实劳作中高度统一的认知方式;是一种对生命过程全身心参与的敬畏与体悟;是一种在创造中完成自我塑造的教育哲学。
当我们的教育能真正拥抱大地,让孩子的指尖重新感知泥土的温度、桑叶的脉络、蚕丝的柔韧,当劳动不再是课程表上被边缘化的点缀,而成为滋养心灵的日常,那失落的蚕花或许终将在新时代少年的鬓边重现光彩。
我们今日的教育所养育的,究竟是只会答题的手,还是真正会创造、会体悟生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