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暴雨如注,檐前水线串成晶帘,雷声震得窗纸嗡嗡作响,我坐于书案前,手中《聊斋志异》恰好翻至“雹神”一篇,那因懒怠行雨而被雷神追斩的龙神,狼狈逃窜间竟撞碎山崖——此情此景,仿佛窗外雷声亦为它而来,不禁莞尔,在《聊斋》的奇幻世界里,龙不再是供人跪拜的图腾,蒲松龄以笔为刀,剥开神性华袍,露出内里那熟悉又温热的人间底色。

龙落凡间,聊斋中的神性祛魅与人性光彩

传统典籍中,龙向来是威严不可亵渎的尊神,佛经里龙众位列八部之一,护持正法;《法华经》中龙王深宫听法,气象森严;道藏所载龙神行云布雨,一举一动关乎苍生福祉,帝王以真龙自居,将神性垄断为权力符码,民间祭祀中的龙神亦庄重凛然,香火缭绕间是敬畏与疏离——神与人之间,横亘着天堑般的距离。

《聊斋》却令龙神从神坛跌落尘世,蒲松龄笔下之龙,竟如街坊邻舍般带着七情六欲,满是人间的鲜活气息。

《雹神》中的龙神,竟因一时倦怠,将行雨大事草草应付,惹得雷神震怒,执杵追打,龙神仓皇逃命,撞裂山崖,狼狈不堪,这哪里是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神祇?分明是职场上懈怠误事、被上司斥责后慌不择路的小吏,蒲松龄的刻刀在神性上划开一道口子,让凡俗人性涌流而出。

《王六郎》一篇更妙:溺鬼王六郎因一念之仁得以擢升为招远县邬镇的土地神,上任前竟有水中龙王派虾兵蟹将设宴饯行,且“亦薄有所馈”——这微妙一笔,将神界的“人情世故”写得通透无比,龙王的“薄馈”何异于人间官场迎来送往的常情?神性躯壳之下,跳动的是一颗深谙世故的凡心。

《龙无目》更是奇崛:沂水大雨倾盆,忽有龙从天堕,双目俱盲,匍匐哀号于泥泞中,乡民非但不惧,反以清水濯之,覆之以席,龙困浅滩,神威尽失,与病弱无助的凡人何异?蒲松龄将龙的痛苦赤裸呈现,哀鸣如泣,直指观者心底最柔软处——神祇亦难逃苦痛,众生之苦又岂有高下之分?

蒲松龄为何执意将龙神“降格”?他那坎坷的科举之路,屡试不第的锥心之痛,恰如一把钥匙,开启了他冷眼观世的独特视角,功名路上的失落者,反而挣脱了庙堂视角的桎梏,得以俯察市井,他深知,唯有撕碎神性外衣,让神沾染上凡尘烟火、悲欢离合,才能照见最真实的人性图谱。

这种祛魅,正是《聊斋》的伟大创举,龙神的“降格”并非亵渎,而是让神性回归人性本真,当龙神如凡人般狼狈、世故、脆弱时,那层隔绝人神的冰冷屏障訇然倒塌,神圣与凡俗的二元对立消弭了,神祇身上映照的,恰是芸芸众生共有的喜怒哀惧、贪嗔痴怨。

蒲松龄借龙写人,以神性之杯盛满人性之酒,龙之困境,何尝不是人之困境?龙之欲望,何尝不是人之欲望?当神祇的华美外袍被揭开,露出的恰是人类自身灵魂的倒影,这倒影既不完美,也不神圣,却因真实而充满温度。

龙落凡间,聊斋中的神性祛魅与人性光彩

教育启示:我们的文化教育,常常急于将传统符号神圣化、图腾化,蒲松龄却启示我们:唯有敢于祛魅,让神话人物落回人间烟火,才能让年轻心灵在会心一笑间触摸到文化血脉最真实的温度与脉搏,当课本里的龙不再是冰冷符号,而成为那个会偷懒、懂世故、也知疼痛的“老邻居”,传统才真正活了起来。

《聊斋》中的龙,是蒲松龄以奇崛之笔刻下的一面铜镜,它照见神祇的“人”之本质,更映出人性深处的光怪陆离,当我们不再仰望那金光璀璨却遥不可及的图腾,而能平视这些沾染了尘世气息的“邻居”,传统的神话血脉才真正奔涌在当代人精神的土壤之中——威严的神龙一旦沾上烟火气,反而在人间扎下更深、更活的根须。

让孩子在笑声中理解文化,在烟火气里触摸传统,远比在香火缭绕中仰望图腾更有力量。

龙落凡间,聊斋中的神性祛魅与人性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