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河咆哮的壶口瀑布旁,浊浪排空如巨龙翻滚,传说中那名为“龙门”的险隘曾矗立于此,成为千古神话的舞台,无数鲤鱼于激流中奋勇跳跃,唯有一尾,终于挣脱了水的束缚,化为云中蛟龙,腾跃苍穹,这“鲤鱼跃龙门”的故事,早已从幽深传说渗入我们民族的血脉,成为华夏子孙面对艰难、追寻蜕变的精神图腾。
这故事背后,究竟蕴藏着何等深意?
“跃龙门”的艰辛首先映照着教育历程中那无可回避的“逆流”本质,黄河之水自九天奔泻而下,其势汹汹,其力万钧,鲤鱼欲跃龙门,必先逆此滔天激流而上,这逆流,于今之学子而言,既是知识海洋的深邃无涯,也是成长路途上心智与意志的磨砺,正如《孟子》所叹:“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欲登高望远,必先经历这艰苦卓绝的攀爬——一道费解的数学题反复推演,一篇立意深远的文章字斟句酌,一个复杂实验在失败中重来……每一滴汗水与每一次深夜的思索,都是那逆流而上时奋力摆动的尾鳍。
比逆流本身更为复杂的,是那“龙门”所象征的层层迷障,它绝非一道简单的物理关隘,而是教育旅程中多重障碍的聚合体。
龙门是制度与筛选的闸机,它如同一道森严的闸口,是特定时代精英选拔的具象化身,鲤鱼跃过,便脱胎换骨,跃不过,则泯然众鱼,今日之“龙门”,其形态虽已悄然变化,却依然矗立:升学考试的排名、名校资源的有限、社会对所谓“成功路径”的固化想象……无形中筑起高墙,常令学子如迷失于沙丁鱼群,茫然于题海战术与过度培训的“内卷”狂潮,甚至忘却了学习的本真乐趣与自我探索的无限可能,当《盐铁论》中所描绘的“学以居位曰士”的功利追求成为唯一标尺,无数鲜活的个体便被挤压成同质的符号,在单一评价的窄道上艰难跋涉。
龙门更是能力与认知的瓶颈,它考验的不仅是体力,更是那关键时刻的决断、意志与对自身潜能的极致激发,鲤鱼在惊涛骇浪中一跃而起,凭借的是千锤百炼的体能、对水流时机的精准把握与孤注一掷的勇气,对应到学习之中,它便是遭遇复杂问题时抽丝剥茧的思维能力、面对宏大课题时提纲挈领的整合能力、在压力之下稳定发挥的心理素质——这些关键素养,远非机械刷题所能轻易获得,它们需要在真实挑战的熔炉中淬炼,在一次次试错与反思中成型。
最为隐蔽的,是龙门作为心理困局的象征,那“跳不过便是失败”的沉重暗示,足以在内心投下巨大的阴影,多少才华横溢的学子,并非败于才智不足,而是困于对失败的恐惧、对“龙门”高度的无限放大,或是对“化龙”后未知世界的惶惑不安?这无形的枷锁,其沉重有时竟远超现实的重负,当自我设限的藩篱在心中悄然筑起,再宽阔的河流也会变成无法逾越的天堑。
但故事最令人心驰神往的华彩,无疑是那终极的蜕变——跃过龙门,鱼化龙腾,这“化龙”的真谛,却常被世俗误解,多少人执着于追逐那外在的金鳞闪烁与云端地位,误以为“化龙”就是功名加身、标签耀眼?实则大谬!古之贤者早已洞察其本。《庄子》有言:“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真正的“化龙”,其本质是内在生命力的觉醒、潜能的极致释放与生命境界的豁然升华,它是从“鱼”的局限认知中破茧而出,拥抱更广阔天地后所获得的精神自由与创造力迸发。
回望历史长河,多少跃过各自“龙门”的先贤,其伟大在于内在的觉醒与境界的飞升,孔子厄于陈蔡,弦歌不辍,其“化龙”乃在困顿中铸就“万世师表”的仁者境界;张骞凿空西域,九死一生,其“化龙”在于拓展了华夏认知的版图,其精神早已超越使节身份;王阳明龙场悟道,于绝境中悟得“心即理”,其“化龙”乃是心学宇宙的豁然开朗,此等蜕变,其光芒在于内在的觉悟与担当,岂是世俗名位可丈量?亦如《淮南子》所警醒:“人莫欲学御龙,而皆欲学御马”,舍弃了内在精神的追求,所谓“跃龙门”不过是奔忙于另一种平庸。
故事启示我们:教育的终极追求,并非将学子塑造成符合单一“龙门”标准的“龙”,而是唤醒每一条“鱼”内在独特的生命力量,支持其跃向属于自己的广阔天空,鲁国宰相公仪休嗜鱼却坚辞国人所献,其言:“夫即受鱼,必有下人之色;将枉于法,枉于法,则免于相。”这清醒的“不受”恰是“化龙”后精神高度对世俗诱惑的超越,禅宗所言“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的第三重境界,正是历经蜕变后对本真更深刻的回归与把握。
壶口瀑布的巨浪依然日夜轰鸣,而龙门的故事早已飞越了黄河之滨,它化作了我们民族精神基因中那永不屈服、追求超越的密码,当教育者能深刻理解“逆流”的必然,理性审视“龙门”的多重隐喻,执着于激发个体内在“化龙”的觉醒力量,当学子敢于在时代的激流中辨识属于自己的方向,以勇气与智慧奋力一跃——每一道身影都将如星辰般在人类精神的天河中熠熠生辉。
龙门从来不是终点,而是起点;化龙也非形态之变,而是灵魂的苏醒与升华,在浩瀚宇宙的尺度上,每一次超越自我的逆流而上,每一次内在觉醒的奋力腾跃,都是生命对苍穹最庄严的致意,当无数个微小的“化龙”时刻在人间闪亮,我们民族智慧的天河才真正流淌着不灭的光焰——那光焰的燃料,正是每一个灵魂在各自的激流中,以全部生命力量完成的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