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上我取出《聊斋志异》的白话译本,念起猪婆龙故事时,孩子们先是笑作一团:“老师,猪婆龙是猪还是龙?它是不是很能吃?”可随着那鳄形水怪裹挟着贪婪之欲,在文字里逐渐显形,学生们的笑声渐消,眼神里浮起惊疑与思索。
蒲松龄笔下这头出没于南方水域的怪兽,其形貌之怪异已令人心悸:“形似猪而身有鳞甲”,更兼“其性贪戾”,它搅动水浪吞舟噬人,乃自然之威与人性之贪的惊悚合体,小说中那商贾一念贪财,妄图取走猪婆龙身上宝珠,最终反被拖入深渊,此物此景,正是蒲松龄刻刀下对人性之贪最形象的雕刻——贪欲如兽,一旦释放便吞噬自身。
《聊斋》中那些花妖狐魅,何尝不是披着奇幻外衣的“人”?猪婆龙这一形象,更是人性深处的原始欲望在古老故事中惊心动魄的显影,它并非他者,正是我们心中潜伏的、蠢蠢欲动的贪婪之影。
白话文本的魔力正在于此,当古老文言的隔阂被扫除,猪婆龙那惊悚的贪婪形象,便得以直抵青少年认知图式的核心,曾记得课堂讨论中,一位素来寡言的学生激动地说:“那商贾太傻了!明知道危险,怎么还要去拔珠?”——他眼中闪烁着对贪婪逻辑的困惑与强烈否定,另一女生则敏锐觉察:“猪婆龙像不像我们心里的贪心鬼?”孩子们通过白话文这一无障碍通道,竟自发触及了文本深处的灵魂叩问:诱惑当前,人如何自持?
蒲松龄的高明,在于他深谙“惊悚式教化”的力量,他不作枯燥训诫,而是将贪婪的恶果具象为狰狞怪兽,让读者在惊惧战栗中完成灵魂的自我审视,这恰如《礼记·学记》所言:“道而弗牵则和,强而弗抑则易,开而弗达则思。” 以奇事惊心,以形象入魂,方为教育真谛,猪婆龙故事,正是这种“开而弗达”的古老教育智慧之结晶。
反观当下,我们课堂中却常充斥着空洞的道德说教,当“做人要正直”的标语贴满墙壁,其力量却远不及猪婆龙那吞噬贪婪者的巨口来得震撼。抽象规训常如隔靴搔痒,而形象冲击则直刺心灵,白话《聊斋》的价值,正在于它修复了这种断裂,使经典中蕴藏的警世力量重新激荡于年轻的生命之河。
猪婆龙故事更是一则深刻的“欲望教育学”案例,它揭示了欲望的原始动力,更警示了无度贪求的自我毁灭,现代心理学中关于延迟满足的研究,与蒲松龄的寓言在精神上遥相呼应,猪婆龙腹中的“宝珠”,如同今日青少年面临的种种诱惑:游戏、短视频、物质攀比……其本质皆是欲望投射的幻影,我们能否借这则古老寓言,引导学生审视内心那“猪婆龙”?能否让他们理解:真正的“宝珠”,是驾驭欲望而非被其吞噬的能力?
一次课上,我让学生们寻找现实中的“猪婆龙”,答案令人警醒:有孩子谈及沉迷网络游戏无法自拔,“像被猪婆龙拖进水里”;有孩子反思盲目追逐名牌,“就像去抢那水怪的珠子”……移情体验使经典照进现实,古老文本焕发出干预当下的力量,这比任何说教都更有效地在他们心中埋下自省的种子。
蒲松龄借鬼狐说世情,以精怪照人心,猪婆龙这头深藏于古籍的异兽,其嘶吼穿越时空,在今日课堂中依然令人悚然惊醒,白话文本作为舟楫,使年轻一代得以横渡时间之河,亲历那惊心动魄的警示,这警示关乎我们内心深处那条蠢动的、名为贪婪的怪兽。
当故事终了,课堂沉默,窗外阳光洒入,粉笔灰在光线里无声飞舞,那一张张年轻面庞上,困惑与顿悟交织——这瞬间的寂静,恰是古老智慧穿越时光,叩击心门的回响。
古籍如尘封宝匣,其中蕴含的警示寓言,如猪婆龙般潜伏在岁月深处,而教师手中紧握的白话文本,便是一枚枚钥匙,当课堂真正成为穿越之门,当文字里的惊悚与哲思撞击年轻心灵,那些古老故事中潜伏的怪兽,终将化作灵魂自我省察的镜子,让《聊斋》中猪婆龙的吼声,成为今日学子心中不灭的警世钟鸣——当粉笔灰落定,那面镜子将映照出更清醒的人间行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