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的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里讲述了一个令人深省的故事:富家子弟王七,向往神仙法术,千里迢迢奔赴崂山拜师学道,然而道观生活清苦严苛,王七不堪日日砍柴劳役之苦,心中所念,唯是那玄妙的穿墙之术,师父深知其心浮气躁,却终拗不过其纠缠,将口诀授之,并严嘱“归宜洁持,否则不验”,王七下山归家,急不可耐地向妻子炫耀,口念咒诀,挺胸撞墙——结果额上隆起巨包,穿墙术终成笑柄。
这则《崂山道士》的故事,远非仙术幻想的浅薄娱乐,它宛如一柄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中国教育思想中一个恒久命题——求学问道,究竟求的是“术”的精巧,还是“道”的深厚?
王七的悲剧,在于其求学动机全然被世俗功利所扭曲,他跋涉千里,非为追寻天地至理、体悟生命真谛,仅仅是为了学得一手能炫耀乡里、博取虚名的“穿墙术”,他视道观为速成神技的铺子,视师父为奇货可居的掌柜,当师父要求他每日砍柴劳作时,他心中所念,只是何时才能学到那点石成金的“干货”,这种急功近利的学习心态,恰如古人所警醒的:“学者非为饰也,为致用也;致用之实,非徒取也,将以济物也。”王七所求,恰恰是“饰”与“徒取”,完全悖离了学习济物致用的根本目的,道观那看似枯燥的砍柴挑水,正是磨砺心性、消除骄矜的无声课堂,王七却视若无睹,只将其视为通向神技路上的障碍。
当师父洞悉其浮躁,终于传授穿墙口诀时,那句“归宜洁持,否则不验”的临别箴言,便是对“道”重于“术”的关键强调,师父所授,绝非简单咒语,而是蕴含心性修为的真法门,那“洁持”二字,正是修炼者心境的试金石——需持身端正,内心澄澈,去除杂念私欲,然王七归家后,未曾一日“洁持”,只将法术视为表演资本,迫不及待向妻子炫耀,他口中念念有词,心中却无半点庄敬与笃信,徒有术之形骸,早已失却道之精髓,试想,若他真能穿墙而过,这法术在他手中,恐也只会沦为盗窃捷径或哗众取宠的伎俩,与大道何干?法术的失败,恰是“道”对“术”的庄严裁决与深刻警示。
王七的狼狈,撞醒的不只是他自己额上的包,更撞开了我们反思当下教育沉疴的一扇心门,今日多少学子,恰如那崂山上的王七?只求考试分数的“穿墙术”,盼着靠几道真题、几份“秘籍”便能金榜题名;只求谋职加薪的“穿墙术”,视大学为“技能速成班”,对需要沉淀的素养嗤之以鼻,此种心态下,知识成了兑换物质的筹码,学习沦为一场精于算计的投资,古语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当教育过程被压缩为技巧训练,当“琢玉”的漫长功夫被忽视,我们培养的,是否只是一批批精通解题“术”却迷失于生命“道”途的“半成品”?
真正的教育,必是“道”“术”相融的完整图景,孔子当年教导弟子,既有“六艺”之“术”的传授,更有“仁”之“道”的浸润;朱熹强调“格物致知”,也从未将知识的探求与心性的涵养割裂,现代教育亦当如此:我们固然需要传授学生立足社会的扎实知识与专业技能(术),但更应重视其内在品格的塑造、批判性思维的养成、对生命意义的探寻以及对家国天下的责任担当(道),诚如一位智者所言:“教育不是注满一桶水,而是点燃一把火。”这“火”,便是对真理的热爱,对智慧的敬畏,对生命价值的执着追问——这些远比穿墙而过重要得多,也深刻得多。
王七撞墙的“哐当”声穿越数百年,至今仍在叩问着我们:教育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是教会年轻人一门炫技的“穿墙术”,还是引领他们领悟生命的厚重、磨砺心性的坚韧、找到自我在宇宙中的位置?
那堵撞疼王七额头的墙,其实一直矗立在我们每个人求知的路上,它冰冷地提醒着我们:只求穿墙之“术”,终会撞得头破血流;唯有着眼于超越墙垣的“道”——那份内心的澄澈、精神的坚韧与对真理的敬畏,才能在纷繁世相中寻得真正的立足之地与自由之境。
道在术先,心胜于形——此乃崂山道士以失败为代价,留给后世教育最沉重也最珍贵的叩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