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白话文版本的出现,让这部文言经典走下神坛,使那些光怪陆离的狐妖鬼魅故事得以被更广泛的人群所感知。《宅妖》一篇篇幅虽短,却如一枚被时光磨砺过的铜镜,映照出我们文化深处对“异物”的警惕,对儿童世界的忽视,以及对教育本质的长期误读,当蒲松龄笔下的王秀才驱赶那些矮小、奇异却并未显出恶意的“妖物”时,他挥动的岂止是硫磺与扫帚,分明是一把无形的文化利刃,斩向了稚嫩心灵中正在萌芽的奇异想象与探索冲动。
故事中的“妖物”形象极为独特,它们并非传统意义上吸人精血的恐怖存在,那如豆粒般大小、穿着鲜艳衣冠、抬着轿子的小人儿,那在桌案上悄然移动的矮马,这些“异物”以其微小的体态、拟人化的行为,呈现出一种近乎童趣的荒诞与可爱,它们不是狰狞的夜叉,更像孩子幻想世界里悄然活动的精灵,是稚嫩心灵中无拘无束、奔涌而出的奇思妙想的外化。
蒲松龄的妙笔在于,他并未赋予这些“宅妖”任何实质性伤害或恶意,它们只是在宅邸中活动、存在,如同儿童游戏中那些会说话的木偶或会奔跑的纸马,是内在想象力的外在投射,其行为逻辑充满孩童般的游戏性与探索性——抬轿子、骑马,皆是儿童模仿成人世界进行角色扮演的常见游戏内容,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奇异的表达。
可悲的是,故事中成人的反应却如出一辙地粗暴与恐惧,王秀才一家,从最初的惊骇到最终的驱逐,始终笼罩在一种对“异物”本能的排斥与根深蒂固的恐惧之中,他们拒绝尝试理解,拒绝任何沟通的可能,硫磺与扫帚成了唯一的“交流”工具,这种反应,正是传统文化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心态在日常生活里的微观投射。
尤其令人扼腕的是,故事里那个目睹“宅妖”活动的孩子,其声音与感受在文本中是全然缺席的,我们无从知晓那孩子眼中,这些小矮人是可怕的怪物,还是新奇有趣的玩伴?孩子的惊惧,是源于“异物”本身,还是被父母长辈那骤然爆发、歇斯底里的恐慌情绪所强烈感染?文本的沉默,恰恰是历史中儿童普遍失语状态的隐喻,在“敬鬼神而远之”与“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规训下,孩童对世界天然的好奇、对奇异现象的探索欲望,常常被斥为“胡思乱想”,需要被严厉地“矫正”与“驱逐”。
蒲松龄虽以“异史氏”自居,但《宅妖》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仍是对“异物”的深深不安与最终需要将其“清理”的潜在认同,这种态度,与彼时僵化教育理念如出一辙。清代私塾奉行“严师出高徒”,戒尺与死记硬背是常态。 当儿童那些不合“规矩”的奇思妙想、独特个性、甚至仅仅是与众不同的行为方式(如同故事中的“宅妖”)出现时,它们被视为必须被清除的“异物”与“杂念”,而非值得珍视的独特禀赋与创造力的萌芽,这种教育本质上是一种“驱妖”模式——用统一的模子去塑造,将“异质”成分视为威胁而加以无情剔除。
《宅妖》对“异物”的驱逐,在文化心理层面映照出一种深重的“童年恐惧”,我们恐惧孩子偏离预设的“正轨”,恐惧那些无法被成人逻辑所理解、所掌控的思维与行为,教育常常异化为一种对童年“野性”与“异质”的强力规训与无情修剪,这种恐惧与排斥,从古代“孟母三迁”对环境的极致控制,到今日父母对孩子接触“非主流”信息或发展“非实用”兴趣的焦虑与干预,其内在逻辑一脉相承——对“异物”的零容忍,对标准化与确定性的病态追求。
当恐惧压制好奇,当规训取代对话,教育便成了对“宅妖”的无情驱逐。
真正的教育智慧,应当始于对“异物”的重新审视,如同《庄子》中“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洞见,对儿童世界里的“奇异”现象,我们首先需要的不是挥舞“硫磺”般的禁令与斥责,而是放下成人的傲慢,尝试以理解、接纳甚至欣赏的姿态去倾听、去观察、去对话,那些看似荒诞不经的幻想、天马行空的提问、与众不同的行为,往往是珍贵创造力的源泉,保护儿童心中的“宅妖”,就是守护人类文明生生不息的创新火种。
现代教育理念的核心转向,正是对这种“驱妖”模式的彻底扬弃,多元智能理论肯定了人类智能的多样性;生成课程强调追随儿童的兴趣;包容性教育则致力于为每一个独特的个体(包括那些有特殊需要的孩子)提供成长的空间,这些理念的实践,要求我们以极大的耐心与包容,去理解儿童世界里的“异物”,将它们视为独特的风景而非必须清除的污点,如同一位睿智的园丁,懂得欣赏每一株植物的独特姿态,而非强求它们整齐划一。
《聊斋志异》白话文版《宅妖》的故事,绝不仅是一则消遣的奇异谈资,它是一面穿越时空的棱镜,折射出我们对童年、对教育、对异质文化的深层态度,王秀才家被驱逐的小矮人,何尝不是无数被成人世界误解、压制乃至扼杀的童年奇思与独特个性的象征?当我们重读《宅妖》,警醒于那把无形的“驱妖”扫帚可能仍在挥舞时,教育的真谛才真正显现:不是将孩子修剪成我们期望的“安全”模样,而是在理解与尊重中,为每一个独特的、可能携带“异物”的灵魂,撑开一片可以自由呼吸、自在生长的广阔天空。
让那抬着轿子的小矮人,在孩子心灵的庭院里安然行走吧,那奇异的队伍,或许正通往一个我们成年人无法想象,却更加丰饶的未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