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毓璜顶书院门前,青石台阶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玉,当我踏足其上,仿佛每一级石阶都在无声低语,讲述着六百年间无数读书人执着攀登的故事,这些被脚步磨光的石头,恰似一部无言而厚重的教育史册,无声见证着烟台文脉的坚韧传承。
毓璜顶之肇始,可上溯至明嘉靖年间,那时书院初创,初名“玉皇庙”,后取“毓秀钟灵地,璜琮蕴玉山”之意,得名“毓璜顶”,第一任山长王克抚,字道平,原是饱学儒士,平生积蓄无多,却倾尽所有,只为购书以充实书院,他亲率弟子们开山凿石,修建讲堂,凭一颗赤诚教育之心,在荒僻之地点燃了第一簇文明篝火。
书院初建时,他常于油灯下亲自抄写经卷,指节因寒冷而红肿却仍执笔不辍,有弟子不忍,劝其休息,王公笑道:“薪火相传,贵在恒心,多抄一字,便多一束光可照亮后来者之路。” 这般“以身为薪”的炽热精神,为毓璜顶奠定了最初的基石。
毓璜顶书院在历史长河中并非一帆风顺,清道光年间,鸦片战争硝烟弥漫,沿海动荡不安,书院因经费匮乏而风雨飘摇,屋漏墙颓,几近倾圮,幸有地方乡绅刘维屏等人挺身而出,慷慨解囊,使书院得以复建,新院落成后,刘维屏每日必亲自登顶巡视,风雨无阻,常抚摸着新修的墙壁感慨:“屋舍可毁,然学问之道不可坠,文化之根不可断。”
及至晚清,西学东渐,科举制度在1905年轰然倒塌,毓璜顶书院却未随之沉寂,末代山长张楚材先生,一位深受儒家熏陶又具远见卓识的学者,毅然将书院转型为新式学堂,他力排众议,亲赴上海购置物理、化学实验器具,引入算学、格致等新课程,面对守旧乡绅的诘难,他坚定回应:“古之圣贤,何尝拘泥于古法?当为天下育能通今达古之才!”
张山长并非一味弃旧图新,他坚持每日清晨,仍带领学生向孔子像行旧礼,而后讲授新学,此举既是对传统的庄重告别,亦是对新知的热忱拥抱,他那份在巨变中守护文明火种、引领教育变革的坚韧与智慧,使毓璜顶在历史转折点不仅未熄微光,反而焕发出新的生机。
斗转星移,毓璜顶书院虽早已不再是现代烟台教育体系的核心学府,但其承载的文化精神却未曾褪色,今日书院作为烟台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已成为中小学生进行乡土文化教育的实践基地,我亲眼见过一群小学生在老师带领下,立于古香古色的庭院中,聆听先生讲述王克抚“典衣购书”的往事,孩子们澄澈的眼眸中,映照出对先贤的仰慕与好奇。
尤其令人动容的,是毓璜顶至今延续着“晨读”传统,无论寒暑,总可见年轻学子手捧书卷,于古树下、廊柱旁,迎着晨曦诵读,琅琅书声与檐角风铃的清音交织,宛若古今学子跨越时空的深情对谈,一位在此坚持晨读数年的高中生曾对我说:“每当我站上这被磨光的石阶,便仿佛踩在先贤的脚印之上,他们昔日诵读的声音,仿佛在心底隐隐回响。”
毓璜顶书院那被时光打磨得温润如玉的石阶,无言诉说着教育的真谛,教育之伟力,从来不在宏阔的楼宇,亦不囿于僵化的形式,它深植于王克抚“典衣购书”的执着中,闪耀在张楚材先生于时代洪流中的坚定转身里,更延续于今日孩子们晨光中的琅琅诵读声中。
这座古书院以六百年光阴为证:文化传承的实质,是鲜活精神在代际间的接续流转——是后来者虔诚踩在前人脚印之上,再于新的征程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坚实印记。
真正的教育,永远是生命与生命间不息的火炬传递,毓璜顶的石阶,便是这神圣传递中永不磨灭的见证者与记录者,使那琅琅书声,在历史长廊中永远回荡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