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成火烧孟州城”,在《隋唐演义》的壮阔长卷里,这是少年英雄罗成以烈火为武器、为救义兄秦琼之母而点燃全城的传奇,火光冲天而起,映照出罗成那张年轻而决绝的面容,许多课堂中,老师讲述此段时,学生们眼中闪动着对“为朋友两肋插刀”之情的崇敬光芒,当这束火光照进教育现场,我心中却升起沉重的忧虑:我们是否正将“孟州城”中那不计其数的无辜百姓,悄然从教育的视野中抹去?
孟州城那把火,烧出的不仅是一段英雄传奇,更是一道深刻的价值裂痕,罗成的动机虽包裹着“孝义”的金边——救秦琼之母,但手段之暴烈令人胆寒,为救一人,他毅然将整座城池投入火海,烈火焚城之下,多少平民的居所化为焦土?多少无辜的生命在浓烟中窒息?又有多少孩子从此失去父母,多少老人流离失所?那些被火焰吞噬的哭喊声,在“义气”的宏大叙事面前,竟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这种“目的正义压倒手段正当”的思维陷阱,在今日教育现场并非罕见,某校曾大力表彰一位学生,因其为受欺凌的朋友“两肋插刀”,将施暴者打得头破血流,学校表彰词铿锵有力:“珍视友情,勇于担当”,可表彰台下的学生眼中,除了羡慕,分明也闪烁着一丝对“拳头即正义”的困惑与认可,更令人忧虑的是,当历史课上讲述“罗成火烧孟州城”时,教师若仅聚焦罗成的勇武与义气,对孟州百姓的苦难轻描淡写甚至绝口不提,无异于在无形中为年轻的心灵埋下危险的种子:目标高尚,便可不择手段;情感激烈,便能无视规则与代价,这种“英雄情结”一旦失去理性的缰绳,便极易在现实中滑向极端行为,如暴力维权、网络戾气、以暴制暴,最终酿成不可挽回的悲剧。
教育者,我们岂能甘做“罗成式”英雄观的举火者?我们必须勇敢担当起价值“拆火者”与“澄清者”的重任。
首要责任在于打破英雄叙事的单一滤镜,讲述“火烧孟州城”,不应是单向的英雄颂歌,课堂上,教师需引导学生追问:“罗成除了放火,还有其他方法救人吗?” “如果你是孟州城里的普通百姓,你的生活将因此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通过角色代入与情境思辨,让学生体认到:英雄壮举的万丈光芒之下,常常覆盖着普通人的血泪与悲鸣,日本教科书中对“桃太郎”故事的改写便体现了这种转变——新版教材更多着墨于被桃太郎征讨的“鬼”的视角,探讨冲突与掠夺的非正义性,引导孩子理解多元立场下被掩盖的苦难。
教育必须扛起伦理思辨的大旗,价值观教育不是简单的是非判断,而是对复杂情境中“善”与“恶”、“对”与“错”界限的深度探索,罗成的“义”与对孟州百姓造成的“害”,孰轻孰重?这绝非非黑即白的简单选择,教师可精心设计思辨性议题:“当个人义气与社会公义剧烈冲突时,应如何取舍?” “是否存在一种‘干净’的英雄主义,既能坚守道义又不伤及无辜?” 在激烈的观点碰撞中,引导学生理解伦理选择的艰难与责任担当的沉重,美国中学普遍开设的“道德推理”课程,其核心正是通过大量类似两难案例的研讨,培养学生的伦理判断力与共情能力。
最重要的,教育应致力于培养真正解决问题的智慧,罗成的烈火,本质上是极端情境下一种最原始、最缺乏智慧含量的解决方案,现代教育应引导学生超越“破坏性解决”的冲动,转向建设性思维的培育,在分析“火烧孟州城”时,与其沉溺于英雄气概的渲染,不如引导学生思考:如果罗成生活在今天,他可以利用哪些更智慧、更少伤害的方式达成救人目的? 是寻求官府介入?发动舆论施压?还是利用地形智取?从“该不该烧”升华到“怎样才能更好解决”,这是教育价值的一次关键飞跃,芬兰教育中广受推崇的“现象教学”(Phenomenon Based Learning),其精髓正是围绕真实复杂问题,整合多学科知识,鼓励学生合作探究,寻找创造性的、可持续的解决方案。
教室中的粉笔灰依然静静飘落,课桌后年轻的面孔专注而纯真,当“罗成火烧孟州城”的烈火在课本中燃烧,教育者必须成为一道清醒的屏障——不让英雄的壮举灼伤学生的价值判断。
教育的真正伟力,并非在于批量制造单维度的“英雄”,而在于塑造能洞察幽微、敬畏生命、善用智慧去构建更少伤害、更少牺牲之世界的人,那把映照千年的孟州之火,应成为我们照亮教育盲区的明灯——让我们在英雄叙事的光晕之外,看见那些被遮蔽的泪水,听见那些无声的呐喊。
唯有如此,教育才能引导年轻一代在复杂世界中校准道德罗盘,在未来的重重挑战面前,不仅拥有炽热的激情,更拥有澄澈的理性与化戾气为祥和的真正大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