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天际尚沉,龙泉塔的轮廓在湿漉漉的晨曦中浮出,青砖垒成的塔体透出千年风雨浸透的沉郁颜色,檐角上悬挂的铜铃,偶尔因风而发出微响,在这寂静的清晨里,如同一声声低徊的叹息,穿越时空而来,在滕州这片古老土地上,龙泉塔已静静伫立了千余载岁月,它巍然的身姿,不只是砖石构筑的风景,更像是一本敞开的巨书,用无言的砖石铭刻着这块土地的文明记忆。

龙泉塔考,一座唐代砖塔背后的文明叙事

龙泉塔的来历,如同许多古老建筑一样,其确切肇建年代在历史的烟云中已然模糊,然经严谨考证,其根脉深植于大唐王朝的土壤之中,从塔体构造风格看,其朴拙浑厚之气韵与西安小雁塔、大理崇圣寺千寻塔等著名唐塔如出一辙,塔体砖石缝隙间,考古工作者曾发现唐代风格铜钱与陶器碎片;尤其塔心室地面深处,曾清理出带有典型唐代工艺特征的方砖及建筑材料残件——这些实证如散落的珠玑,虽不足以完全拼合出确切的始建年份,却无疑为其唐代身份提供了强有力的佐证。

龙泉塔作为佛塔的原始身份,其精神内核源于佛教的广泛传播与深刻影响,大唐王朝开放包容,佛教鼎盛一时,各地广建寺塔以供奉佛舍利、珍藏经卷、供僧侣禅修弘法,龙泉塔最初极可能附属于某座湮没于历史长河的寺庙(或名“龙泉寺”),成为一方信众寄托信仰、顶礼膜拜的神圣中心,塔身虽历经沧桑,但内部结构仍可见昔日设置佛龛的痕迹,其庄严的八角形制本身亦暗合佛教对宇宙秩序的象征理念。

然而龙泉塔的建造,又绝非仅仅出于单纯的宗教热忱,其名“龙泉”,直指塔与水的神秘关联,滕州地势平衍,古漷水(后称荆河)蜿蜒流过,水患频发,常为地方大患,古人深信“龙”乃司水之神,具有镇伏洪涛的无上威力,据地方志书《滕县志》零星记载及当地世代口耳相传的“老龙潭”传说,建塔于此的重要目的之一,便是“以塔镇龙”,希冀借塔之伟力、龙之威灵,锁住深潭水脉,平息水患,佑护一方水土安宁,龙泉塔,遂巧妙地融佛塔的庄严与风水塔的实用功能于一体,成为古人面对自然伟力时,精神信仰与生存智慧交织而成的奇特结晶。

时光流转,明万历年间,龙泉塔迎来一次脱胎换骨般的大修,现存塔体主体,正是这次重要修缮的遗存,据地方志书《滕县志·古迹志》明确记载:“龙泉塔……明万历年间重修,巍然壮观。” 塔身现存数块明代纪年砖铭文清晰可辨,如“万历十年造塔砖”、“万历十三年重修”等字样,成为确凿无疑的时间坐标,更有价值的是,塔内曾发现的明代刻石,不仅记录了重修年代,还详述了捐资信众姓名、主持工匠(如著名匠师张玉山)以及施工中的种种不易,字里行间饱含虔诚与敬畏,此次重修,不仅加固了塔基,修补了残损的塔檐与塔刹,更在形制上严格遵循了唐代旧规,使其唐风古韵得以延续。

龙泉塔的形制与结构,正是其作为佛塔与风水塔双重身份的物质化表达,其采用典型的楼阁式砖塔形制,八角九级,通高约四十米,拔地而起,气势雄浑,塔身自下而上逐层收分,轮廓线条挺拔而优美,尽显大唐建筑的简约与力量,其内部结构为“壁内折上”式,即楼梯通道巧妙地砌筑在厚实的塔壁之中,盘旋而上,直通塔顶,塔心室内空间虽不宏阔,却营造出幽深静谧的宗教氛围,塔身外壁,虽无繁复雕刻,但朴素的叠涩出檐、简洁的斗拱痕迹(部分为明代修缮所加或模仿)、以及角梁上悬挂的风铎,无不透露出古朴的时代气息。

龙泉塔的根基深扎于这片土地的历史记忆之中,它亲历了唐末的烽烟,宋金的争锋,蒙元的铁骑,明清的兴替,清代嘉庆年间《滕县志》曾记载“塔身欹侧若醉翁”,生动描述了当时因地基沉降或外力影响造成的塔身倾斜状态,所幸后世得以加固纠偏,近现代以来,龙泉塔更成为民族精神与地方认同的重要象征,1948年解放滕县战役期间,有明确记载显示,解放军作战命令中特别强调要尽力保护龙泉古塔,更令人动容的是在特殊年代里,当地百姓曾自发地用黄泥巧妙地覆盖糊住塔身精美的浮雕图案,使其免遭损毁,这一块块泥巴,糊住的是图像,护住的却是深植于血脉中的文化敬畏与认同,龙泉塔,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宗教或风水建筑,升华为凝聚滕州人心灵的地标与精神图腾。

今日龙泉塔矗立于荆河之滨,塔影倒映于粼粼碧波之上,古老与现代在此刻奇妙地交融共生,历经千余年的风霜雨雪、地震兵燹,龙泉塔依然巍峨耸立,这本身就是一项伟大的工程成就与文化遗产保护史上的奇迹,其卓越的抗震性能(得益于柔性结构的塔心柱与厚实的塔壁)、精妙的砖石砌筑工艺(如特制的楔形砖确保塔体稳固)、以及历代先民持续不断的精心维护(如明代大修,建国后数次科学加固),共同铸就了它不朽的生命力,龙泉塔作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保护工作已纳入科学化、法制化轨道,如何在现代化城市发展的浪潮中,守护好古塔赖以生存的历史环境和景观视线通廊?如何让龙泉塔承载的丰富历史信息与精湛营造智慧,通过更富创意的阐释方式,真正“活”在当下,走入年轻一代的心灵?这无疑是时代赋予我们的崭新课题。

当月光掠过龙泉塔第九层密密的叠涩檐影,它投下的不再仅仅是物质的阴影,而是一道悠远的文化印记,每一块被时间磨平了棱角的青砖,都沉淀着匠人的汗水与祈愿;每一级盘旋而上的阶梯,都叠印着无数仰望者虔诚的足迹,龙泉塔的存在本身,已然超越宗教的藩篱和功利的考量,成为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精神象征——它如一位沉默的智者,以砖石的坚韧和时间的深邃,无声诉说着一个民族对自然的敬畏、对信仰的执着、对技艺的追求以及对文明根脉的守护,它雄浑矗立的身影,将继续昭示后人:真正的伟大,在于能将历史的厚重,转化为未来绵延不绝的文明力量。

龙泉塔考,一座唐代砖塔背后的文明叙事
龙泉塔考,一座唐代砖塔背后的文明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