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浊浪排空,奔腾不息,自高原倾泻而下,裹挟着万年沧桑,也携着两岸民众的魂魄,岸边峭壁之上,一群纤夫躬身如弓,绳索深深嵌入皮肉,古铜色脊背在日光下闪烁,低沉的号子声响起:“哟——嗬嗬,嗨——哟!”声音粗粝而浑厚,仿佛从大地深处挤出,又似被黄河激流反复冲刷过,这并非仅为协调动作的呼喊,而是对生命重压的原始呐喊,是人与河流旷古对话的深沉回响,黄河民谣,正是这样一部未经雕琢、却深藏智慧与情感的乡土教育经典。
黄河民谣是民族记忆的忠实刻录者,口耳相传的韵律里,沉淀着无数普通人的生命印痕与历史细节,如那首在黄土高原上广为流传的《走西口》,凄婉旋律背后,是近代晋陕民众迫于生计“走口外”的悲壮迁徙史:“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手拉着那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当我在河曲县探访,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妪哼唱此曲,眼中仍噙满泪光——她的祖父正是当年一去无回的“哥哥”之一,民谣的悲怆旋律,早已将民族流徙的苦难记忆,深深铭刻于听者的血脉之中。
黄河民谣更是人与自然相处的古老智慧库,在科技尚未昌明的时代,民谣便承载着对自然律动的敏锐感知与深刻敬畏,那首苍劲古朴的《黄河船夫曲》唱道:“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几十几道弯上,几十几只船哎?”这并非简单的设问,而是船工们对黄河复杂水文特征的形象总结与世代积累的航行经验,更有祈雨歌谣,如晋北的《祈雨调》:“龙王老爷哟,下点雨吧!田里的苗儿哟,抬不起头啦!”其声调悲切,字字含泪,透露出农耕社会在严酷自然面前的渺小与谦卑,这些旋律中,深藏着朴素却珍贵的生态伦理——人必须顺应天地,方能与自然和谐共生。
黄河民谣更是情感与伦理教育最天然的温润土壤,它于日常劳作、婚丧嫁娶中悄然发生,无声地塑造着乡民的道德观念与情感表达方式,鲁西南地区一首《摇篮曲》轻吟:“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那温柔旋律与歌词,包裹着无边的母爱,为襁褓中的婴儿绘就了最初的情感图谱,豫东一首劝孝童谣《小乌鸦》唱:“乌鸦乌鸦叫呱呱,娘在炕上纺棉花,纺成线,织成布,给我儿做件花裤裤。”这质朴的比喻与重复的韵律,将孝亲反哺的道理悄然植入幼童心灵,在晋南乡间,我曾亲见一群孩童边玩边唱《月奶奶》童谣:“月奶奶,明晃晃,开开后门洗衣裳,洗得白,浆得光,打发哥哥上学堂。”游戏之间,尊师重学、手足情深的种子已悄然播撒,这些歌谣如细雨润物,滋养着一代代黄河儿女的心灵沃土。
现代化浪潮冲击下,黄河民谣如岸边古老的水车,正无可奈何地缓慢沉入历史长河,曾经响彻河套平原的《打夯歌》,随着机械轰鸣而渐趋沉寂;那些饱含深情的船工号子,也随木船消失而绝响于滔滔浊浪,据统计,黄河中下游地区已有超过百分之九十的传统劳作歌谣濒临失传,当最后一位能完整吟唱《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的老船工离世,我们失去的岂止是一段旋律?那是一部流动的黄河生态史、一部凝结先民智慧的活态教材,正随波远去。
保护与传承黄河民谣,实则是守护一条民族精神的隐秘血脉,一场无声的教育自救,中小学音乐课堂,应让《黄河船夫曲》的苍茫与《走西口》的悲怆真正回响,让年轻一代在旋律中触摸民族坚韧的脊梁,乡村社区可建立“民谣传习所”,邀请仅存的老艺人授徒,用乡音留住乡愁,更应将黄河民谣融入乡土教育课程,让孩子们在学唱《祈雨调》时理解天人合一的古老智慧,在聆听《摇篮曲》中感受亲情的永恒温度。
黄河民谣是祖先留给我们的一部“会唱歌的乡土教材”,那粗粝的号子、哀婉的倾诉、欢快的童谣,是黄河儿女在漫长岁月中用生命谱写的教育诗篇,其价值远不止于旋律本身,它们凝结着先民对自然宇宙的认知,对伦理秩序的坚守,对生命价值的叩问。
唯有珍视并活化这份丰厚的文化遗产,让黄河的古老歌谣在新时代儿童心中再次流淌,我们方能真正传承那奔流在血脉中的智慧与深情,让民族教育的根系深扎于母亲河的沃土之中,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