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岷江流域的崇山峻岭间,羌寨的碉楼沉默矗立,每当夜幕低垂,火塘燃起,便有苍老的声音在暖光中流淌:“古时候,天上有九个太阳,九个月亮……”这关于太阳与月亮的古老传说,如羌族释比(巫师)手中深沉的鼓点,穿越时光,至今依然在云朵上的村寨里口耳相传,滋养着羌人的精神世界。
故事讲述了天地混沌初开之际,九轮灼热太阳与九轮刺眼月亮无序轮值,大地焦灼,生灵涂炭,羌族祖先目睹苦难,向天神木比塔虔诚祈祷,神谕降下,派遣神勇的射日英雄——一位力大无穷的羌人勇士,他攀上最高的神山,张开以雪山神木与牦牛筋制成的巨弓,搭上寒冰淬炼的神箭,箭矢如流星般呼啸,接连射落八轮骄阳与八轮冷月。
当最后一支箭即将离弦,一只受天神指引的金鸡(也有版本说是神羊)突然啼鸣惊扰,最后一对日月惊惶躲入群山背后,大地骤然陷入无边的黑暗与刺骨的寒冷,绝望再次笼罩人间,这时,一位充满智慧与牺牲精神的羌族女性——有时是“木姐珠”(天女)的后裔,有时是部落中勇敢的姑娘,她决然肩负起呼唤光明的使命,她攀上最高的山峰,面向日月藏匿的方向,用最纯净嘹亮、饱含虔诚与期盼的羌语歌谣,日夜不息地呼唤、祈祷,她的诚心感天动地,终于说服了惊魂未定的太阳哥哥与月亮妹妹,太阳以其炽热与光明率先巡行白昼,而温柔娴静的月亮则带来清辉守护夜晚,秩序由此诞生,万物复苏,人间重获和谐与生机。
这个看似简单的轮值制度,蕴藏着羌人深邃的宇宙秩序观,太阳与月亮被赋予了人格,成为恪尽职守的兄妹,太阳“哥哥”热烈、强大,照耀白昼,催生万物;月亮“妹妹”则宁静、柔和,守护夜晚,滋养生命,这并非简单的性别标签,而是一种基于自然属性的、相互依存的和谐分工,如同羌寨中男耕女织、协作互助的传统家庭模式,日月各安其位,共同维系着宇宙的平衡运转,台湾学者王明珂曾在其羌族研究中指出,这类宇宙观叙事,深刻塑造了羌族社会内部对合作与秩序的集体认同。
日月职责的严格划分,更是羌族生态智慧的凝练表达,故事隐含对自然规律的敬畏:过度索取(如九个太阳)必遭灾殃,唯有遵循“度”与“序”——日月有序轮值,方得大地生生不息,这与羌族在高山峡谷间刀耕火种、轮歇耕种、崇拜神山森林的生存法则如出一辙,在理县羌寨,我曾听老人讲述:“地力像牦牛的奶,挤得太狠,来年就空了。” 故事中太阳月亮的职责,正是对这份古老生态契约的神话印证。
故事里金鸡啼鸣与智慧女性的呼唤,则闪耀着仪式与精神力量的光辉,金鸡(或神羊)的介入,常被视为天神意志的传递,将人间的祈愿与神明的力量连接,而那位以歌喉与诚心唤回光明的女性形象,则强调了精神信念、沟通智慧与坚韧不拔的巨大能量,在羌族盛大的“瓦尔俄足”(歌仙节)等仪式中,女性们身着盛装,以集体歌舞向上天祈福,其力量与故事中的呼唤者遥相呼应,彰显了女性在沟通天地、维系族群精神纽带中的核心地位。
日月传说在羌族教育中扮演着无可替代的启蒙角色:
- 宇宙认知的钥匙: 它是孩童理解昼夜更替、四季轮回最直观、最富想象力的启蒙教材,在幼小心灵中播下敬畏自然的种子。
- 伦理道德的基石: 射日英雄的勇毅担当、呼唤光明的女性的智慧与坚韧、日月恪尽职守的精神,为年轻一代提供了关于责任、勇气、坚持与协作的生动道德范本。
- 文化认同的根脉: 通过代代口述,故事将羌族独特的宇宙观、价值观、历史记忆与民族情感深深植入后辈心中,成为文化血脉延续的坚固纽带,在汶川一些小学的乡土课堂上,孩子们复述日月故事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正是文化自信悄然萌发的见证。
当现代教育的灯光日益眩目,我们更需珍视羌族日月故事这类民间叙事所蕴含的原始智慧与精神力量,它教导我们秩序、平衡与敬畏的价值,它提醒我们,真正的教育不仅是知识的灌输,更是对宇宙和谐之道的感悟,对生命职责的领悟,对坚韧、智慧与沟通力量的信任。
在羌寨火塘渐熄的余温里,日月轮转的古老歌谣从未停歇,它如岷江般穿越嶙峋峡谷,将敬畏天地的智慧、恪守本分的坚韧与沟通万物的灵性,悄然注入一代代仰望者的灵魂。 当我们在电子屏幕的冷光中迷途,这来自云端的朴素神话,正以其不朽的光芒提醒世人:真正的启蒙,始于对宇宙秩序的虔诚理解,终于对生命职责的勇敢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