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悄然沉落于岷江峡谷深处,几颗明亮的星辰已然悬于苍穹之上,苍茫的羌寨里,熊熊篝火被点燃,羊皮鼓那沉厚而悠远的节奏一声声撞击着山谷的胸膛,只见男女老少,身影相接,手牵着手,脚步踏着鼓点,在火光的摇曳中汇成一条流动的环形长龙,这便是莎朗舞——羌族古老灵魂的脉搏与呼吸,每一次舞动,都仿佛在讲述一个深植于血脉的传说,一种无声而庄严的生命教育。
莎朗舞的起源传说,如同散落在群山间的白石,闪烁着不同的光芒,天火之劫”的故事流传最广:古时十日齐出,大地焦枯,万物凋零,羌族始祖木比塔以白石为武器,奋力击落九日,仅留其一照耀人间,当最后一颗白石击中太阳,天神木比塔也力竭坠落,劫后余生的人们,围着燃烧的“天火”跳起最热烈的舞蹈,既是对木比塔牺牲的祭奠,亦是对生命存续的感恩,这便是莎朗舞的雏形——舞步中那深沉的顿踏,仿佛是对大地顽强生命的敬畏叩问;手臂向上奋力伸展的姿态,如同在承接先祖的恩泽与勇毅之光。
另一则“迁徙悲歌”则更为沉郁,相传羌人祖先为避战乱,在神兽“尕”的引领下,从遥远的西北高原向岷江上游艰难跋涉,山高水险,道阻且长,无数族人倒在迁徙途中,当终于抵达这片云雾缭绕的河谷,幸存者围着篝火,以特定的舞步模仿攀爬绝壁、涉渡激流、驱赶猛兽的动作,以此铭记祖先的艰辛足迹,表达对新家园的珍视与守护誓言,茂县的一位老释比(祭司)曾沉重地告诉我:“你看那舞步里的沉重顿踏,那是先辈在冻土上跋涉的声音;那手臂向上翻越的姿态,是在攀爬祖先走过的悬崖。”羊皮鼓鼓面上那些深深浅浅的裂痕,仿佛也刻满了迁徙路上悲壮的印记。
而在汶川一带,则流传着轻盈灵动的“云朵传说”,羌族自古被称作“云朵上的民族”,传说他们的祖先曾生活在云端,能自由穿梭于天地之间,迁居大地后,人们将对云中生活的怀念,对天空的向往,都融入舞蹈,舞者轻盈的旋转、飘拂的裙裾、舒展的手臂,模仿着云卷云舒、随风而行的姿态,汶川的羌族老人告诉我:“莎朗舞的起伏,要像风吹过云朵,自然流畅,跳的时候,心里要装着蓝天白云,装着祖先看过的风景。”这轻盈之美,是羌人灵魂深处对自由与超越的永恒渴望,是生命在沉重现实之上寻求精神飞翔的姿态。
莎朗舞不仅是身体的律动,更是羌族千百年来用以传承价值观与生存智慧的神圣课堂,其环形的队列结构,正是羌族“万物相连、命运与共”哲学观的直观体现,舞者手手相连,形成一个无始无终的圆环,象征着村寨的团结、家族的凝聚、个体在集体中的位置与责任,无论长幼尊卑,一旦踏入舞圈,便消弭了日常的身份界限,只有共同遵循的节奏与和谐共振的律动,这是对平等、互助、集体高于个体生存法则的无声教导。
舞阵中,领舞者(通常是德高望重的长者或技艺精湛的舞者)至关重要,他们不仅掌握着复杂的舞步变化,更在节奏的转换、情绪的引导上起着决定性作用,年轻舞者通过观察、模仿领舞者的动作与神态,学习的不仅是舞蹈技巧,更是如何稳重如山、如何带领族人、如何在集体中承担责任的长者风范与领袖气质,这种“身教”远胜于千言万语,是羌族社会尊老传统与权威认同得以延续的关键。
莎朗舞的动作语言本身就是一套丰富的道德与自然认知密码,如“商格”(甩袖),动作舒展而有力,象征心胸开阔、摒弃狭隘;而“巴绒”(踏地)则沉稳厚重,强调脚踏实地、不忘根本,许多动作直接源于对自然万物的模仿:模仿雄鹰展翅,表达对自由的向往与勇猛精神;模仿羊角牴触,展现生命的韧性与族群在对抗中的生存智慧;模仿播种与收获,传递勤劳耕作、珍惜五谷的生存准则,孩子们在参与舞蹈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将这些深刻的生存智慧与伦理规范内化于心。
时代的风暴猛烈冲击着这座建立在云朵之上的古老课堂,2008年那场撕裂大地的汶川地震,不仅摧毁了无数羌寨的屋舍,更带走了众多深谙古老传说与全套舞步的释比和老人,那曾经能演绎七十二种变化、承载着最完整迁徙记忆的古老舞步,随着老人们的离去而变得支离破碎,一位北川的羌族文化工作者曾含泪叹息:“我们抢救的速度,赶不上老人离去的脚步,有些口传的舞步诀窍,真的成了绝响。”更令人忧心的是,年轻一代在现代化浪潮中渐行渐远,都市的霓虹、快节奏的生活、流行的娱乐方式,使他们对需要耐心体悟的莎朗舞及其背后的沉重传说日渐疏离,一些地方为迎合旅游市场,对莎朗舞进行了简化和改造,加入炫目的灯光、整齐划一的服装和更刺激的音乐,传说深厚的文化内核在表面的热闹中被悄然抽空,舞蹈本身蕴含的敬畏自然、铭记历史、族群凝聚等核心教育价值面临被遗忘的危险。
值得欣慰的是,守护的星火并未熄灭,2008年,羌年、莎朗舞等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成为保护的契机,一些有识之士和羌族精英,如茂县的杨老师,带领团队深入最偏远的寨子,记录老艺人的口述、拍摄濒危的舞步、整理传说文本,试图为后世留下尽可能完整的记忆,在汶川、理县等地的中小学里,莎朗舞被纳入地方课程,老师们不仅教授动作,更讲述那“天火之劫”的壮烈、“迁徙悲歌”的艰辛、“云朵传说”的浪漫,孩子们在旋转跳跃间,开始触摸自己民族的历史温度与精神脊梁,一些羌族青年,在远离故乡求学或工作后,反而更强烈地感受到文化根基的召唤,他们利用新媒体,拍摄莎朗舞的短视频,用年轻人能理解的语言讲述古老的传说,在网络上汇聚着散落的族群认同,更有回归乡村的年轻人,尝试将莎朗舞的元素融入现代艺术创作,在古老的形式中注入新的生命力,探索传统在当下延续的可能路径。
暮色四合,篝火渐熄,鼓声暂歇,但舞者的步伐似乎仍在大地上回响,莎朗舞,这源自古老传说的生命律动,是羌族镌刻在时间之上的不朽印记,它不仅是身体的节奏,更是一堂在篝火旁、在云朵下持续了千百年的庄严生命课,它教会子孙敬畏天地自然的伟力,铭记祖先筚路蓝缕的足迹,恪守集体共生的法则,在每一次顿踏与伸展中汲取族群不灭的精神。
当舞步中那份源自“天火之劫”的感恩、“迁徙悲歌”的坚韧、“云朵传说”的飘逸在代际间流转不息时,羌族便寻得了在历史湍流中锚定自身、在时代变迁中确认身份的不二法门,那篝火映照下的圆环,是羌族以血肉之躯守护的精神圣殿——那里,历史与未来在舞步中相遇,每一次顿踏都是对生命来处的回望,每一次旋转都是对生命归途的深情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