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童年故乡的六月六是色彩最浓郁的一日,院中晾衣绳纵横交错,搭满了鲜亮衣物,仿佛无数彩旗在晴空下招展;箱笼里久藏的书籍、被褥,被悉数请出,在热烈的阳光下酣畅呼吸,外婆指着灿烂晴空,声音里满是郑重:“晒一晒,霉气尽消,万物都沾了太阳的福气哩!”那时阳光的暖意,穿透了衣物,亦渗透进懵懂之心——原来太阳不仅是天上的光明主宰,更是人间祛晦迎新的力量源泉,这份朴素认知,正是“六月六”这个被岁月尘封的“太阳节”留给我的最初启蒙。
“六月六”的称谓,在华夏大地并非独有,而是各民族共享的古老记忆密码,追溯至中原腹地,它曾以“天贶节”之名载入典籍,宋人笔记中即有“六月六日,天书再降”的记载,皇帝于此日晒銮驾、晒龙袍,俨然一场庄严的“御用太阳仪式”,南方的水乡人家则称“晒霉节”,此名朴素直白,直指其核心功能——借灼灼骄阳驱除梅雨季积郁的湿气与霉腐,翻阅泛黄的《荆楚岁时记》,更见“六月六日,晒书晒衣”的普遍风俗,字里行间都透着对太阳威能的朴素信仰。
这份对太阳的敬畏与感戴,在西南云贵高原的布依族同胞那里,则升华为一种生命般炽热的“太阳节”,布依族古老史诗中,太阳是始祖布杰用生命熔铸的光明之灵,每逢此日,村村寨寨的布依儿女身着盛装,以糯米染就五彩缤纷的花米饭,少女们用茜草精心染红指甲,村落中鼓声铿锵,铜锣洪亮,众人虔诚祭祀太阳神,再以歌舞狂欢表达对光明与温暖的感恩,那盛大的“六月六歌节”,舞姿如阳光流泻,歌喉如清泉奔涌,是对太阳最无羁的礼赞。
“六月六”作为太阳崇拜的集体仪式,其核心价值远非“晒物”所能涵盖,它是一堂民族天文课——先民敏锐察觉夏至前后太阳直射北回归线,白昼最长、光热最盛,此日晾晒实为顺应天时的古老智慧,它是一堂农耕实践课——“芒种夏至天,走路要人牵”,炙热阳光是作物灌浆成熟、仓廪丰盈的保证,它更是一堂精神哲学课——阳光所至,霉菌消亡,黑暗退避,此中蕴藏着驱除晦暗、滋养生命的永恒象征,当我们与孩童一起翻晒衣物时,难道仅仅在晾干水分?不,我们是在传递一种信念:生活需光明照耀,心灵亦需常拂尘埃。
然观今日,这曾熠熠生辉的太阳课堂,已渐渐隐没于喧嚣市声,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便捷的烘干机取代了阳光的味道;古籍典册的霉味,也轻易被电子书库所覆盖,当“六月六”在许多地方仅剩一个模糊的农历符号,甚至被异化为电商促销的“人造节”,我们失去的何止一种习俗?这实则是文化基因链上一环的断裂,是民族记忆深处一道光的黯淡。
曾闻一位校长私下坦言:“端午中秋尚难深入校园课程,何况‘六月六’?”此语令人惊心,当教育空间被应试与分数过度挤压,那些承载着天文历法智慧、农事经验结晶与民族精神密码的传统节日,正面临被遗忘于课堂外的危机,教育若只聚焦“有用之用”,却忽视这些涵养心灵根系、赋予身份认同的“无用之用”,我们的后代岂非如无根浮萍?晒衣绳上挂着的,岂止是衣物?那晾晒的更是代代相传的民族记忆与生命智慧。
重拾“六月六”,并非泥古不化,我们可在自然教育中嵌入科学观测——引导孩子们测量夏至光影变化,理解太阳轨迹;在劳动教育中融入生活智慧——组织晾晒图书、体验阳光除菌;更在美育中激活民族情感——学唱布依族太阳歌谣,感受那份对光明发自肺腑的礼赞,让节日从典籍与记忆中活起来,成为孩子们触手可及的、有温度的文化课堂。
六月六,当夏至的阳光再次慷慨倾泻,我愿寻回童年那条挂满彩衣的晾绳,它串起的何止是斑斓织物?那是先祖对光明最虔诚的致谢,是大地对苍穹最深情的呼应,在晾晒的瞬间,我们与太阳对话,与时光握手。
教育之真义,是让年轻生命在阳光下学会辨认万物脉络,在传统深处汲取面对未来的定力——当教育失却了太阳的方位,再精密的课程设计,亦不过是在黑暗中绘制星辰图景,让我们守护这束穿越千年的光,使每一颗向学之心,都能在民族智慧的光谱里,找到自身向光生长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