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黔东南的崇山峻岭间,每逢农历三月三或苗年庆典,总会看到身着盛装的苗族青年手持彩绣狮头,伴着芦笙的节奏腾挪跳跃,这种被称作"努雄"(苗语音译,意为"狮舞")的传统艺术,以其独特的造型符号和刚劲的肢体语言,在苗族文化体系中占据着特殊地位,与中原地区普遍认知的"北狮""南狮"不同,苗家舞狮既蕴含着对远古图腾的崇拜,也记录着这个迁徙民族千年来与自然抗争的集体记忆。
口传史诗中的神兽起源
在雷公山腹地的乌东苗寨,年逾九旬的寨老吴昌茂至今仍能完整讲述《苗族古歌》中关于"雄狮"的创世传说,据十二路古歌记载,远古时期天地混沌,苗人始祖姜央与雷公争斗,导致滔天洪水淹没人间,当姜央乘坐葫芦逃生时,有神兽"雄"(苗语对狮虎类猛兽的统称)以角破开洪波,用尾扫平山石,最终护送人类始祖登上雷公坪,这个充满神话色彩的故事,为苗家舞狮的起源提供了最原始的注脚。
考古学家在清水江流域发现的战国时期铜鼓纹饰中,已出现人戴兽首舞蹈的图案,结合《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盘瓠之后,好五色衣裳,制皆有尾"的记载,可以推断苗族先民早有用兽形装扮进行祭祀的习俗,在黔东南丹寨县出土的宋代"人面狮身"陶俑,其造型特征与现今苗家狮头惊人的相似性,更印证了这种艺术形式的古老渊源。
迁徙史诗中的文化重构
公元三世纪的"武陵蛮"大迁徙,是苗族文化形成的关键节点,当这个山地民族从洞庭湖畔向云贵高原且战且退时,舞狮文化发生了第一次重要嬗变,在湘西保靖县发现的明代《苗疆屯防志》手抄本中,记载着苗兵以竹编狮头为战阵前导的战术:"苗人制雄首,张吻怒目,阵前舞之,敌马惊蹶",这种将祭祀器具转化为军事装备的智慧,使舞狮技艺衍生出"战场阵法"的特殊传承体系。
笔者在台江县反排村田野调查时,曾亲见82岁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张志清演示"三十六路踩山步",这套包含扑、咬、剪、扫等动作的完整体系,每个招式都对应着古代行军布阵的要诀,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苗家狮舞始终保持着"单狮独舞"的传统,这与中原地区讲究"双狮戏珠"的套路形成鲜明对比,恰恰折射出苗族历史上孤军奋战的生存境遇。
自然崇拜中的生态智慧
苗家狮头的制作工艺堪称一部立体生态志,以雷山县掌坳村的传统制狮作坊为例,主要材料取自当地七种特有植物:楠竹做骨架、构树皮熬胶、葛藤捆扎、枫香染布、蓝靛上色、野柿汁描金、山茶油防腐,这种"就地取材"的智慧,使每尊狮头都成为记录山地生态的活标本。
在狮面纹样的象征体系中,苗人将自然界的运行规律转化为视觉符号,常见于狮额的"八角星纹"代表太阳历法,双耳悬挂的百草结象征草药知识,下颌垂挂的十二串银铃对应月相周期,当舞者戴上这种重达18斤的狮头时,实际上是在用身体演绎苗族传统的物候知识体系。
生命礼俗中的仪式叙事
在苗族传统社会,舞狮绝非简单的节庆娱乐,而是贯穿人生重要节点的仪式载体,新生儿"满月礼"时,寨老会舞动小型狮头绕屋三周,取意"雄狮护雏";青年男女定亲时,双方家庭要共舞"交颈狮",通过狮头相抵考验默契;老人寿终正寝后,孝子需戴着素白狮头完成"送灵"仪式,这种将生命循环与舞狮仪式深度绑定的文化现象,在其他民族的狮舞传统中极为罕见。
特别具有研究价值的是流传在月亮山区的"求雨狮",当遭遇旱灾时,各村寨会联合举行持续七昼夜的狮舞仪式,舞者需赤脚攀登九座山峰,在每处山巅完成特定的"唤云式",人类学家发现,这种看似神秘的仪式,实际上暗合当地地形与季风走向的科学规律,是苗族先民将气象知识进行仪式化编码的典型例证。
现代转型中的传承创新
随着城镇化进程加速,传统苗家舞狮面临严峻挑战,但在新一代文化工作者的努力下,这项古老技艺正焕发新的生机,凯里学院将狮舞套路编入体育课程,开发出融合现代舞蹈元素的"苗狮健身操";台江县打造"雄狮旅游节",游客可以体验从选竹到彩绘的全套狮头制作工艺;更有海外苗族社团将电子音乐与传统芦笙结合,创作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数字狮舞"。
在雷山县西江千户苗寨,笔者见证了传统狮舞的创造性转化,当地艺人将无人机编队与地面狮舞结合,用科技手段再现"雄狮破浪"的神话场景;年轻舞者打破"传男不传女"的旧俗,组建了贵州首个全女子狮舞队;非遗传承人开发的微型狮头挂件,正通过电商平台走向世界,这些创新实践证明,只要守住文化根脉,传统艺术完全可以在现代语境中找到存续空间。
从雷公坪的远古传说,到抖音平台的时尚展演,苗家舞狮走过了三千年的文明长河,这项镌刻着迁徙记忆、凝结着生态智慧、承载着生命哲思的文化遗产,既是苗族精神世界的具象表达,也是中华文化多元一体的生动见证,当我们凝视那五彩斑斓的狮头时,看到的不仅是精巧的手工技艺,更是一个民族在历史长河中淬炼出的生存智慧和生命力量,这种力量,必将在新的时代续写属于东方的雄狮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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