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之水自天际奔涌而来,撞击在龙门山上,浪花飞溅,声如雷鸣,岸边,一位白发老教师常对着滔滔河水,给孩子们讲述那个古老的传说:万千鲤鱼溯流而上,在龙门激流中奋力一跃,唯少数能承受住天火煅烧,化而为龙,从此行云布雨,泽被苍生,这故事如黄河之水,早已浸透了我们文化的血脉深处。
据《三秦记》所载:“龙门山,在河东界……每岁季春,有黄鲤鱼,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一岁中,登龙门者,不过七十二,初登龙门,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乃化为龙矣。”这寥寥数语,铺陈出鲤鱼逆流争跃、化龙高升的壮阔画面,传说中那些未被叙述的细节,却更引人深思:那些未能跃过龙门的鲤鱼,是带着怎样的创伤沉入水底?那看似辉煌的“化龙”瞬间,天火烧尾的痛楚又有谁人知晓?这传说,远非一个简单的成功学故事。
龙门,在时光长河中,被世人赋予了太多象征意义——它曾是科举入仕的独木桥,是寒门子弟改变命运的狭窄通道;它又幻化成重点学校的录取线,成为无数家庭焦虑的源头,当我们执着于将“龙门”等同于某个具体目标时,便已偏离了这古老传说最珍贵的精髓,鲤鱼所奋力搏击的,并非某一扇具象的“门”,而是那奔腾不息、充满挑战的生命激流本身,那激流,象征着成长必经的磨砺、蜕变必然伴随的苦痛。
放眼当下教育,我们是否也陷入了对“龙门”的执念?家长们不惜重金,将孩子推入一个又一个“人工激流训练场”——奥数班、英语营、艺术考级……期望他们成为那条鳞片最亮、跃得最高的“鲤鱼”,教育焦虑如无形的巨浪,将无数家庭卷入其中,淹没了孩子本应舒展的童年和自主探索的可能,我们似乎忘了,《三秦记》中那“登龙门者,不过七十二”的严酷现实,本质上是对盲目追逐单一成功的警示,芬兰教育专家帕西·萨尔伯格曾深刻指出:“当教育目标窄化为跃过一道设定的门槛,我们便失去了教育更重要的东西——帮助每个个体找到属于自己生命河流的方向与力量。”
传说里那化龙的瞬间,天火自后烧其尾,是何等灼烈痛楚的意象!这无情天火,暗喻着成长中无法回避的挫折与磨砺,真正的教育,绝非一味为孩子扫平道路,营造无风无浪的温室;而是如龙门激流般,提供有挑战但有支持的环境,让他们在可控的风险中学会面对失败、锤炼韧性,所谓“跃”,其价值并不在最终是否“成龙”,而在于每一次迎向激流、奋力摆尾所积蓄的内在力量与生命尊严,恰如《孟子》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那天火灼烧之痛,恰是“大任”降临前灵魂深处的锻造。
更值得深味的是,传说中鲤鱼化龙后,并非逍遥九天不问世事,而是肩负起“行云布雨,润泽苍生”的责任,这隐喻着教育的终极目的——个体价值的实现,终将指向对群体、对社会的贡献与关怀,跃过“龙门”的意义,不在于个人独占鳌头的荣耀,而在于获得更大能量后,如何回馈滋养其成长的那片水土,真正的“成龙”,是灵魂的升华与责任的觉醒。
当真实地理上的龙门因现代三门峡水库的兴建而沉入水底,那个依赖自然奇观的古老传说似乎失去了它的物理依托,在精神层面,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守护并重新诠释这个传说,它提醒我们,教育应如大禹开凿龙门般,是为生命开凿更多可能性的通道,而非设置筛选的关卡;它启示我们,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激流成全,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奔涌向前。
龙门非门,生命教育的真谛,在于敬畏每一尾鲤鱼逆流而上的勇气,在于理解每一次天火烧尾的深刻淬炼,更在于期盼所有跃过激流的生命,终将懂得如何以自己化龙后的力量,去滋养身下的河川与土地。
传说里的龙门,原是生命激流中一次灵魂的蜕变仪式——它点化我们:教育之真义,非在鱼跃门框之荣光,而在那迎浪搏击的千百次摆尾之中,那才是生命最深沉、最本真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