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春山如笑，溪流潺潺，在闽浙赣的层峦叠嶂间，畲家的炊烟袅袅升起，一种独特的草木清香弥漫开来——那是乌米饭蒸熟的气息，这一天，无论身处山野还是城镇，畲族儿女的餐桌上，都少不了一碗乌亮油润、清香四溢的乌米饭，这碗饭，远非寻常果腹之物，它是穿越时光的信使，承载着一个古老民族对自然的敬畏、对先祖的追思、对生存智慧的礼赞，更是流淌在血脉里的文化密码。
畲族“三月三”，其隆重程度不亚于汉族的春节，它被深情地称为“乌饭节”或“对歌节”，这个节日，是畲族文化宇宙中一颗璀璨的星辰，其核心习俗——蒸食乌米饭，早已超越饮食本身，成为族群认同最鲜活的图腾，关于它的起源，在畲族聚居的山寨村落里，流传着多个如星辰般闪耀的传说版本，共同编织着这个民族对“谷米生日”的集体记忆与神圣理解。
“谷米生日”的深情：感恩自然的慷慨馈赠
最广为流传、也最深入畲民心底的传说，将三月三视为谷米的诞辰，相传在远古洪荒之后，大地一片荒芜，先民饥馑困顿，仁慈的天神（或谷神）怜悯众生，于三月三日这天，将神奇的五谷种子洒向人间，其中便包括滋养畲族世代的山地稻谷，种子落地生根，结出金黄的稻穗，解救了濒临灭绝的先民。
为了铭记这如同再造的恩德,畲族祖先便将三月三定为“谷米生日”，在这一天，人们怀着无上的虔敬，采摘山间特有的乌稔树（南烛）的鲜嫩枝叶，取清澈山泉，细细捣碎枝叶，滤出那深邃如夜、饱含大地精华的汁液，用以浸泡上好的白糯米，经过乌稔汁浸润的糯米，蒸熟后便呈现出庄严而深沉的乌亮色泽，散发出一种融合了草木清芬与大地气息的独特芳香，这乌米饭，便是畲家献给谷米之神最隆重的“生日寿面”。
一位年逾古稀的畲族老阿婆在灶台边曾向我动情讲述：“三月三做乌饭，敬谷神，是老辈传下的规矩，没有谷神赐粮，哪有我们畲家？这乌黑的饭，是我们世世代代记在心头的恩情。”蒸饭时弥漫的香气，祭祖时庄重的神情，都无声诉说着一个农耕民族对大地母亲、对生命之源最朴素也最深刻的感恩哲学，这份感恩，早已融入畲族的血脉，化为日常劳作中对每一粒粮食的珍惜。
英雄的智慧与抗争：乌米饭中的勇气之光
另一个同样充满生命力、激荡着民族精神的传说，则将乌米饭的诞生与一段可歌可泣的抗争史紧密相连，故事的主角，常常指向畲族历史上一位极具号召力的英雄人物——雷万兴（或蓝奉高），在某个历史节点，雷万兴率领畲族义军反抗封建王朝的残酷压迫，起义初期势如破竹，后因寡不敌众，义军退入深山，官军层层围困，封锁山路，欲将义军困死山中。
时值严冬刚过、青黄不接的三月，山中存粮耗尽，野菜难寻，义军陷入绝境，饥饿如影随形，就在这生死攸关之际，雷万兴发现山间有一种常绿灌木——乌稔树，虽在早春，其枝叶依然繁茂，他想起儿时曾见鸟雀啄食此树紫黑的果实而无恙，便大胆尝试，带领士兵采摘乌稔嫩叶，捣烂取汁，用以浸泡仅存的少量糯米，蒸熟之后，米饭变得乌黑，食之却清香甘甜，且能充饥提神，靠着这神奇的乌米饭，义军将士不仅度过了粮绝危机，更积蓄了力量，待到三月三这天，雷万兴率领恢复元气的义军，利用熟悉的地形，如猛虎下山般奇袭官军，一举冲出重围，取得了关键胜利。
从此,为了铭记领袖的智慧、缅怀先烈的英勇、庆祝抗争的胜利，畲族便将三月三定为盛大节日，并在这一天家家户户蒸食乌米饭，这个传说版本，赋予乌米饭以英雄的胆识、生存的智慧和永不屈服的民族气节，一位畲族文化研究者在田野调查中感慨：“当我们捧起这碗乌米饭，咀嚼的不仅是米香，更是先祖在绝境中迸发的惊人智慧与不屈斗志，它提醒我们，无论身处何种时代，畲族人的脊梁从未弯曲。”
舌尖上的文化传承：乌米饭的现代生命力
乌米饭的制作本身,就是一门承载着深厚文化信息的传统技艺，从乌稔叶的采摘时令（需取清明前后最鲜嫩者）、捣汁的力道与时间、浸泡糯米的水温与时长，到蒸煮的火候掌控，每一步都凝聚着畲族人民世代积累的生活智慧和对自然物性的精准把握，经验丰富的畲家主妇深谙此道，她们懂得如何让乌米饭乌黑发亮而不苦涩，软糯弹牙且清香四溢，这看似简单的饮食，实则蕴含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观。
“三月三”更是畲族社交与文化展演的盛大舞台，除了共享乌米饭，这一天，盛装的畲族男女会聚集在山野溪畔、古树之下，举行盛大的歌会，他们以歌传情、以歌会友、以歌叙事，古老的《高皇歌》吟唱着民族的起源与迁徙，即兴的山歌抒发着生活的喜怒哀乐，竹竿舞的节奏铿锵有力，展示着这个山地民族的矫健与活力，乌米饭的清香，与悠扬的畲歌、欢快的舞步、色彩斑斓的民族服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动态的、充满生机的民族文化长卷。
在当下全球化浪潮冲击和现代化快速推进的背景下,畲族“三月三”及乌米饭习俗作为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其保护与传承面临着新的挑战与机遇，一些传统村落面临空心化，掌握全套乌米饭古法制作和畲歌吟唱技艺的老一辈逐渐减少，年轻一代对本民族文化的深层认知和情感联结有时显得疏离，值得欣慰的是，从政府到民间，保护与振兴的力量也在不断增强，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认定、民俗文化村的建设、乌米饭制作技艺进校园、盛大的“三月三”文化旅游节庆活动……这些举措都在为这份“舌尖上的记忆”注入新的生命力。
当我在一个畲村文化传习所,看到一群系着围裙的畲族少年，在奶奶辈的指导下，认真地将翠绿的乌稔叶放入石臼，随着木杵的起落，深紫的汁液缓缓渗出，浸润着雪白的糯米，眼中闪烁着对民族传统的好奇与自豪时，我深深感到：这碗历经沧桑的乌米饭，其意义早已超越了食物本身。
它是畲族先民在漫长岁月里与自然对话、与命运抗争的史诗，是铭刻在味蕾上的民族密码与精神图腾，那乌亮的色泽，是大地深沉的馈赠，是智慧凝结的光芒，更是血脉延续的印记；那独特的草木清香，是穿越山岚的历史回响，是族群凝聚的无声召唤。
每年的三月三,当千家万户的畲家炊烟升起，当那承载着感恩、智慧与勇气的乌米饭清香再次弥漫于青山绿水之间，我们便知道，一个民族关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记忆，从未褪色；那份对生活的热爱、对祖先的敬仰、对未来的期许，依然在滚烫的饭食中，在悠扬的歌声里，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当一畲族母亲将盛满乌米饭的瓷碗递给女儿,碗沿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少女明亮的眼眸。 窗外，山歌正穿透薄雾。 “吃了这碗饭，就记得我们的根在哪片山，哪片水了。”母亲低语。 少女抿一口清香，乌亮米粒在唇齿间温柔碎裂——八百年的风雨迁徙、山林智慧与未熄的星火，在这一刻尽数化为舌尖滚烫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