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黔南三都水族自治县的山谷间,铜鼓沉厚的声音已悠扬震荡,寨子里的水族老人郑重为孩童手腕缠上五彩丝线,炊烟袅袅升起,蒸笼里糯米饭的浓郁香气弥漫开来,空气中飘散着节日特有的欢愉与神圣气息——水族人最盛大的节日“端节”已经降临。
端节作为水族的新年,其起源传说如一首悲壮又深情的民族叙事诗,穿越漫长岁月,依然在水族人的血脉中澎湃不息,相传远古时代,水族先民原本生活在丰饶的平原沃土之上,然而一场滔天浩劫般的洪水骤然降临,家园顿成泽国,无数生命被无情吞噬,绝望之际,水族先祖得到天启:以硕大坚韧的葫芦为舟,方能逃脱劫难,数位先祖带着谷种和鱼苗,奋力跃入巨大的葫芦之中,洪流汹涌,葫芦舟在混沌的水面上漂荡,渺茫无依,竟有鱼群灵性显现,主动引路,引领葫芦舟最终停泊在都柳江畔,水族先民得以在此繁衍生息,重铸家园,为铭记这洪水中的重生与鱼群的救命之恩,水族人将岁首庆典命名为“端”,并世代以鱼为尊贵祭品——端节,便如这方水土上永续的生命密码,承载着族群从毁灭到新生的壮烈记忆。
水族端节绝非仅是农事时令的简单标记,它是水族精神宇宙的完整展演,是水族人对生命、自然与祖灵最深沉的礼赞,我深入水族村寨调研时,水书先生曾郑重告诉我,端节祭祖时铜鼓的敲击声绝非随意鼓点,那深沉肃穆的节奏,是水族人与祖先、与天地沟通的秘语,在都柳江边古寨里,我目睹过祭祖大典的庄重:神龛前,新鲜鱼肴、醇香米酒与丰盛瓜果整齐排列,族长肃穆吟诵古老水书经文,如将族群的来路与归途娓娓道来,让后辈在肃穆中体认血脉的源远流长,水族人相信,祖先的灵魂从未远离,端节的祭献,既是对过往恩泽的感念,亦是对未来福泽的祈望,那神圣的铜鼓声与祭词吟诵,仿佛在时间之河上架起一座无形的桥梁,让生者与逝者得以跨越时空,进行一场关乎生命与永恒的灵魂对话。
更令人感佩的,是水族将端节打造为一部活态的教育典籍,将深沉厚重的文化智慧融入喜庆的节日氛围中,无声无息地滋养着后辈心灵。端节既是水族文化的盛大庆典,更是一个天然且宏大的教育场域。 水族村寨中,孩子们是节日最活跃的元素,他们在铜鼓声中模仿大人姿态,在长辈指点下笨拙而虔诚地摆放祭品;他们在热闹的端坡上观看赛马,马蹄踏过祖辈走过的土地,也踏在少年们的心上,将水族“马背上的勇敢”精神无声传递;当全家围坐制作鱼包韭菜时,老人手中翻转的不仅是食材,更是对水的敬畏、对祖先智慧的再现,孩子手中模仿的,是对族群共同记忆的复刻与继承,端节期间,水书先生也会被邀请为孩子们讲述洪水浩劫与族群迁徙的传说,吟唱古老的创世歌谣,水族文化中“饭养身、歌养心”的智慧,在端节如春雨般润物无声地滋养着下一代的心田。
在文化传承日益受到冲击的今天,水族端节所蕴含的活态教育智慧,犹如暗夜明灯,照亮着我们重审文化传承的路径,当城市孩童在电子屏幕前消磨时光,水族的少年却在铜鼓的震撼中触摸民族血脉的搏动,端节所彰显的,正是通过仪式化的身体参与、沉浸式的集体情感体验以及代际间的口耳相传,在无形中完成了最深刻的文化基因传递,它告诉我们,文化教育非仅书本知识的灌输,更在于让年轻一代在生活情境中真切感知、体验并最终内化为精神血肉,那系在腕上的五彩丝线,那祭祖时庄重的眼神,那赛马场上激扬的呐喊,都是水族精神密码在一代代人血脉中的永恒复刻。
端节已远超节日范畴,它是水族人世代守护的精神方舟,铜鼓声穿越时空,那葫芦渡洪水的古老意象,依然在今日水族人的血脉中奔涌不息,当世界飞速旋转,如端节这般扎根于族群记忆深处的活态文化庆典,以其深沉的力量与智慧,无声地教导我们:唯有在理解来路、敬畏自然、珍视血脉的情怀中,一个民族才能如都柳江水般,穿越时空险阻,永远保持奔腾向前的生命力与不可磨灭的文化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