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秋时节,我曾在漾濞苍翠核桃林掩映的古老村落中,偶遇一位坐在门槛边的彝族老者,他布满沟壑的手掌缓缓摊开,口中吟唱起悠远低沉的古歌:“太阳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么,歇得呢;阿妈歇歇么,歇不得……” 这苍老而沉静的声音,轻轻拨动了我的心弦,漾濞彝族那关于“人为何会老死”的古老故事,正是以如此朴素而深邃的方式,在群山褶皱间代代传递着对生命本质的终极叩问。

马樱花落时,从漾濞彝族古歌看人老死的生命教育智慧

漾濞彝族对生命之终的阐释,凝结在一个广泛流传于平坡、鸡街等地的古老故事中,相传创世之初,人与万物共享着天地间源源不息的“泽依啵”(生命之气),智慧的马樱花神在晨光中为万物分配生命之露:第一滴清露赋予童年,第二滴赋予盛年,第三滴则滋养晚年,然而掌管寿数的白鹿在奔波途中不慎颠簸,将那第三滴珍贵的露水洒落山涧,于是人间便有了无法回避的衰老与死亡,这个“露水理论”背后,并非对神明失误的指责,而是蕴含着一种冷静的宇宙秩序观——生命能量有限,流逝与回归本就是天地运行的自然法则,漾濞的老人们常说:“露水干了,叶子就黄;力气尽了,人就要歇。” 这朴素之言,正是对生命能量有限性的形象注解。

故事中更为动人的伦理光芒,在于“借寿”情节的深刻寓意:当人类因恐惧死亡而向世间万物乞求借寿时,山巅的石头、林间的古树、奔腾的河流无不拒绝,它们以沉默或低语回应:我们亦有归期,是一位垂暮智者点醒众人:“莫借了,露水干了有新生,叶子黄了有嫩芽,老人走了,娃娃才能长大。” 这揭示了生命共同体中一个残酷而温暖的真相:个体生命的有限性,恰恰构成了整体生命长河奔涌不息的前提。

漾濞的故事并未终止于悲叹,在传说深处,还隐藏着一个神秘的“九转回生池”——逝者的智慧与记忆并非消散,而是化作滋养后人的养分,在子孙的血脉与族群的文化中默默流淌、蜿蜒新生,这指向一种超越个体消亡的文化永生观:人的生命通过记忆的传递、技艺的传承与故事的流播而得以延续,我曾亲见一位漾濞毕摩(祭司)在祭祖仪式上郑重吟诵族谱,那些逝去百年的名字在他口中依然铿锵有力,仿佛从未真正离去,他告诉我:“念出一个名字,就是给那个祖先重新点了一盏灯。” 这种“名字即灯盏”的观念,正是对“九转回生池”最生动的现代演绎。

这则故事对当代生命教育有着深刻的启示:

  • 接纳生命的有限性:正如故事中露水洒落的设定,生命自然有其限度,教育者需引导青少年理解衰老与死亡并非需要战胜的“敌人”,而是生命完整的组成部分,与其在“抗衰老”的焦虑中消耗当下,不如以敬畏之心拥抱生命的每一阶段。

  • 培育生命的责任感:个体生命有限,但个体在群体链条中意义深远,每个生命的存在与绽放,都直接或间接地为他人提供着荫蔽、温暖与力量,教育应帮助学生领悟自身在家庭、社群中的独特位置与价值,明白“我活着,对谁重要?”。

  • 连接文化的永恒性:引导年轻一代主动学习、传承本民族文化技艺、歌谣、习俗与价值观,将个体生命融入更浩瀚的文化江河之中,在漾濞当地小学,我曾看到孩子们收集祖辈的老故事、学唱古调歌谣,这些举动正是稚嫩生命向文化深根处主动的探寻与连接。

课堂上,当向孩子们讲述这则故事时,一位小男孩曾认真提问:“老师,如果真能借寿,我愿不愿意分一些给阿祖(曾祖母)呢?” 这一问激起孩子们热烈讨论——关于舍与得,关于陪伴的渴望与自然的法则,这份源于本族智慧的朴素思考,正是生命教育最珍贵的起点。

马樱花落时,从漾濞彝族古歌看人老死的生命教育智慧

马樱花年复一年地盛放又凋落,漾濞的山水间,那关于衰老与死亡的古老故事依然被悠悠传唱,它不提供虚假的永生承诺,而是以露水之喻教会我们接纳必然的流逝,以“借寿被拒”的寓言点醒我们理解生命责任的边界,更以“九转回生池”的想象为我们开启一扇通往文化永恒的大门。

当一代人坦然老去,将智慧沉淀于土地,将歌谣交付于清风,将故事讲述于火塘——这本身,就是生命对死亡最深沉而充满尊严的回应,也是生命教育最真实而动人的课堂。

马樱花落时,从漾濞彝族古歌看人老死的生命教育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