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山岚未散,布依山寨早已苏醒,农历六月初六,在黔西南、黔南层叠的峰峦与梯田间,一种古老而庄严的气息弥漫开来,寨中老者神色肃穆,妇女们背着盛满新米、瓜果、米酒的竹背篓,沿着蜿蜒石径走向村寨边缘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树,或是溪流边那方朴拙的土地菩萨神龛,男子们抬着精心扎制的纸伞、纸衣,铜鼓浑厚的声浪在谷地间层层荡开,这并非寻常祭礼,而是布依族绵延千载的“六月六”供土地菩萨的盛典——是根植于神话沃土之上,对大地深沉敬意的年复一年的生命回响。
在布依族代代相传的口述史中,“六月六”与土地菩萨的深厚渊源,源于一个关乎族群存亡的神圣传说,故事讲述在遥远的洪荒年代,天地间曾降下滔天洪水,浊浪排空,淹没田园村寨,布依族的祖先们在灭顶之灾前绝望哀嚎,千钧一发之际,一位白发银须、慈眉善目的土地菩萨显化于山巅,他悲悯生灵,毅然以神杖奋力指向苍穹,瞬间将汹涌洪水引入幽深地脉,当洪水退去,家园重现,土地菩萨却因神力耗尽而融入脚下这片伤痕累累的大地,为铭记这再造之恩,布依先祖遂在洪水退去、万物复苏的农历六月初六,首次备下最洁净的谷物与瓜果,以最虔诚之心献祭于土地菩萨——一个关乎感恩与守望的古老传统,从此深深镌刻在布依人的时间年轮与集体记忆之中。
透过神话瑰丽的外衣,布依族对土地菩萨的虔诚供奉,其内核折射出布依人深刻而朴素的土地崇拜哲学与生命伦理,这并非孤立的精神现象,而是农耕文明最本真的精神胎记。《礼记·郊特牲》所载“社,所以神地之道也”,便道出华夏民族对土地神性的古老体认,布依族的土地菩萨祭祀,正是这一宇宙观在西南山地的独特回响,他们的信仰中,土地绝非沉默无言的客体,而是饱含神性意志、滋养万物的母体——“田有田神,地有地脉,山有山灵”,六月六的祭品,每一粒新米、每一滴米酒,都是向大地母神交付的“地租”,是对其慷慨赐予的庄重回礼,布依古歌中唱道:“饭是田里长,命是土里生,敬土地菩萨,是敬命根根。”这质朴的歌词,正是布依人将土地视为生命本源与存在根基的哲学宣言,深刻揭示着人地之间休戚与共的血脉联结。
这种根植于神话的土地崇拜,在布依族漫长的历史实践中,早已超越单纯的信仰范畴,凝结为一套维系族群繁衍与生态和谐的生存智慧与文化规约,六月六祭祀,如同一场全民参与的生态伦理课堂,祭祀前,全寨对田边地角、水源林地的彻底清理,是对自然环境的自发维护,祭仪中,长者在神龛前对后辈的谆谆告诫:“莫砍寨边树,树是菩萨伞;莫污寨前水,水是菩萨眼”,将朴素的生态禁忌与对土地菩萨的敬畏紧密融合,内化为子孙后代的行为准则,更值得深思的是,布依人常将祭祀土地菩萨的神圣日期,同时作为村寨议定保护山林、划分水源、休耕轮作等重大公约的时刻,神话信仰与生态实践在此无缝衔接,使六月六成为布依族强化共同体生态责任、协调人地关系的制度性基石。
在当下城市化、信息化浪潮席卷全球的背景下,布依族“六月六”祭祀所承载的神话智慧与生态价值,非但没有褪色,反而以其独特的文化基因,为现代教育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启示与滋养,当“乡愁”成为时代关键词,当可持续发展成为人类共识,布依族神话中那份对土地的敬畏、感恩与共生智慧,恰似一剂唤醒文化记忆、疗愈精神失衡的良方,许多有识之士已认识到,将布依族六月六祭祀及其背后的神话体系引入乡土教材,通过讲述“洪水与土地菩萨”的传说,引导学生理解其蕴含的感恩、环保与社区互助理念,是文化传承与德育、生态教育融合的绝佳路径,在黔西南部分学校,围绕“六月六”主题的民俗活动课、生态研学项目应运而生,孩子们在模拟祭祀、学习古歌、参与村寨环境清洁中,触摸民族文化跳动的脉搏,感受“大地伦理”的鲜活体温,这种根植于地方性知识的沉浸式教育,远比抽象说教更能塑造深刻的文化认同与生态意识。
布依山寨六月的风里,裹着新稻的清香与祭祀的余韵,那供于土地菩萨神龛前的一碗新米、一杯米酒,早已超越物质形态,成为布依人献给大地母亲的精神契约,神话传说并非尘封的古董,而是贯通古今的生命智慧——当现代人重新在布依族“六月六”的古老回响里俯身倾听,我们触摸到的是对大地母亲的敬畏,是根植于沃土的生存法则。
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这份来自山野的神性启示如同一束微光,映照着人类永恒的乡土之恋与归家之路。